方曆書是我最喜歡的陪讀玩伴,僅大我幾歲,卻懂得好多我聞所未聞的有趣玩意。我從不當他是下人,他是我幼時最好的朋友。我喚他曆書,他卻不肯稱我月瓏,總是一板一眼地叫,寶格格。
立時,便顯了生疏。直到他離開我家那天,我哭著撲上去說,曆書,讓月瓏送送你。我看見他眼裏有一閃而過的淚花,卻死命掰開我拽住他衣袖的手。他說,寶格格,請多保重。
你看,即使麵對離別,他依然那麼倔強。
爹爹帶我們搬去北平另一端的郊區,依稀記得,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為方曆書的離去而惆悵,整日整日坐在屋外的楊樹下發呆。然而,小女孩的惆悵能維持多久呢?當新鄰居許邵陽如春風般拂進我幹澀的心,我便重新活了起來,如一枚吐露芬芳的蓓蕾,如漫天隨風飄灑的楊絮。
許邵陽。這名字自心裏一過,便又火辣辣地燃燒起來。自遇見方曆書,他仿佛匿了蹤跡,再不到眠閣來看我。
倒是方曆書,總能帶不同的客人來店裏,他年紀輕輕就已是警署探長,自然有不少人賣他麵子。可我反倒懷念起許邵陽,他從不帶人過來,隻是按著客人的要求選一張抬走,留給我足夠的清靜和自由。
我怎能這般沒有骨氣,既然恨他,理應永遠不願見他才對啊,為何在被警察帶走那一刻,我仍舊祈禱著他能出現。
許邵陽再次出現已是一餘月後,方曆書剛領著客人走,他便從胡同角的陰影裏躥出來,一掌掐住我的肩,磕疼了脆弱的骨頭。他頭發淩亂,胡須荏苒,神情明明就那般可怖,可這是他多少年來第一次離我這麼近,這麼近啊。那句盤繞在心間的話,幾乎就要破口而出,恍然間明白,其實我在等,從我主動現身那刻起,一直一直,都在等待他親口告訴我,為什麼。
他還欠我一個解釋。
許邵陽的目光深邃得像一張網,輕易便網走我心裏最後的冷傲。
他猛然拉我入懷,附在我耳邊輕聲低語,不要再跟方曆書在一起,好嗎?他會害了你。
害?他明明就救了我。我推開許邵陽,不滿他詆毀我的朋友。我被帶進警署時,你卻在哪?
我……他欲言又止,最終緩緩低頭,將雙手插進褲兜裏,無奈地聳肩。對不起。他說。
對不起?每一次每一次,許邵陽能對我說的,便隻有對不起這三個字。這不是我想聽的!我捂住耳朵逃開,逃開他撒下的網,卻還是逃不開,自己的心。
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
寶月瓏開始觀察方曆書,這代表,她十分在意許邵陽的話。
隻因是他的話,她便相信。倘若他告訴她,當年領軍閥抄她的家是有逼不得已的苦衷,她也會義無反顧地相信。
觀察之下,便能瞧見蛛絲馬跡。
以往方曆書帶來客人時,她總是避而不見,而此刻,她正躲在內屋偷聽他們講話,不時探頭瞧了瞧來客的模樣。
這是幾天前來過的客人,剛買走三張床,何以幾日後又來光顧呢?她心覺可疑,隻見客人隨手點了幾張道,這些,我都要,務必準時交貨。
方曆書笑答,沒問題,不過陸路近日查得緊,我們得另尋法子從水路運輸。
客人點頭,你盡管去辦,錢財不是問題。
寶月瓏靠在牆上,極力控製著自己的心跳。她好像,聽見了一些不應該聽見的秘密。她的眠閣,竟被方曆書用作接頭的地點!她不能接受,這明明就是許邵陽給她的眠閣啊。
北平的黃昏尤其美麗,頭頂的天空已經黑了,可天邊卻亮著綿遠悠長的深紅,紅得似血。
她跟蹤他來到一處偏遠的碼頭,躲在石樁之後,看見他指揮著一群人,把從眠閣運走的木床一一裝船。木床很沉,足足八人才能搬動一張,心念一動,她忽然害怕起來。這床雖是實木所製,但為了輕便,她著師傅鑿空了床肚,因此兩名壯年漢子便足可搬運了。
方曆書究竟藏了什麼在床肚裏?衝動之下,她真想過去好好問問他,她當他是朋友,可他把她當成什麼了?
正欲起身,身後有人緊緊拽住她說,快跟我走。
口氣裏是不容拒絕的堅持。
她的手像是沒有骨頭般,軟軟地,柔順地安趟在他的掌心,直到跑得足夠遠了,許邵陽才不舍地放開牽著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