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馬上見縫插針,那樣子令鳥都有點難為情。
“你想去就去吧!那也許是最好的方式。”朋友用力地說。:“說實在的,我內心覺得你能接受就好,其他成員聽到有關戴爾契夫的傳聞,立即慌了神,隻有你態度沉著超然。我佩服你。”朋友的聲音很熱情。
鳥不想讓突然變得饒起舌來的朋友傷心,便朝他溫和地一笑。他知道現在自己對嬰兒以外的任何問題都可以冷靜而且超然。鳥痛苦地想,沒有被套上枷鎖的整個東京大概不會有人羨慕我吧。
“午飯我請客,鳥。”朋友興衝衝地說。“先去喝點啤酒吧。鳥!”鳥點點頭。他們並肩朝飯店走去。在鳥對麵坐下來心情不錯的朋友要了啤酒後說:
“鳥,用兩手指擦頭是你大學時代就開始的習慣吧?”鳥側身走進了酒店和朝鮮飯店之間裂開的一條窄得隻有五十厘米左右的小胡同,邊走邊想這迷宮似的胡同是否隱藏著另外一個出口呢?朋友給他的地圖上麵畫的是條死胡同,現在鳥正是走進了這條死胡同的入口。這胡同的形狀就像個胃袋,而且是一個沒有通往腸子出口的胃袋。在這閉鎖場所逃亡生活者和逃亡生活誌願者潛藏在那裏,不會感到不安吧?戴爾契夫隱藏的家,隻能選擇這樣一個地方,是否有一種被追捕的氣氛呢?恐怕戴爾契夫已經不在這個小胡同了吧。鳥這麼一想就覺得心情輕鬆起來,他來到胡同盡頭的一幢公寓,站在那就像到達山寨的隱秘近路的入口,擦著滿臉的汗,他覺得那整條胡同都置在陰影之中,可是,抬頭仰望夏日晌午那強烈的陽光像白晃晃的熾熱的白金網一樣,覆蓋在胡同狹長的小路上。鳥一動不動地仰望晴空,閉上眼睛用拇指肚擦著癢癢的頭。鳥像被反彈回來似的放下了兩臂,直起了仰著的頭。遠處的一個女孩發瘋似的叫了一聲。
鳥脫了鞋,用一隻手拎著,上了正門外滿是灰塵的粗糙的樓梯,進了公寓。走廊的左側一個個單人房間的門並列著,右側是牆壁,牆上胡亂塗著各種各樣的字和圖。鳥邊確認著門房號邊往裏走。各家門後的人似乎都替別人著想似的把門關上。住在這個公寓的人們是怎樣避暑的呢?火見子說過,先輩們什麼時候繁殖了這麼多在這個大都市裏大白天也鎖上房間閉門不出的種族呢?結果,鳥一直走到了走廊的盡頭,發現了那裏像衣服內兜似的隱藏著一條狹窄陡峭的樓梯。鳥漫不經心地回頭望了一眼,在公寓門口金剛般立著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注視著他,身材高大女人的高大身影將公寓外的一切光線都遮住了,走廊和她都籠罩在漆黑的陰影裏。
“你要幹什麼?”那女人擺出一幅攆狗似的姿勢問道。“我想找一位外國朋友。”鳥聲音發顫地回答。
“美國人?”
“他和一位年輕的日本姑娘住在一起……。”
“啊,那個美國人啊,他住在二樓的第一個門。”那女人說完後就消失了。
如果,那個“美國人”說的是戴爾契夫的話,他大概給這個女人留下了好感。不過,鳥走在白木板的樓梯時還有些半信半疑。可是,鳥在那極狹窄的樓梯轉彎處剛要往上去,突然看見露出驚訝的目光、舉著兩臂迎麵走出來的戴爾契夫。鳥被這意外的喜悅所感動。這個公寓裏隻有戴爾契夫開著門,用通風來降暑氣,這是個有著健全生活感覺的人。
鳥把自己的鞋立在走廊的牆壁下,和從房間裏探出上半身微笑的戴爾契夫握手。戴爾契夫像馬拉鬆選手似的隻穿了件蔚藍色的短褲和運動背心。他的紅頭發剃得短短的,可是紅胡髭卻留得很長,從他身上,鳥一點也看不出一個過著逃亡生活的人的模樣。隻是自從潛藏到了這個公寓以來,恐怕就沒有機會乘公共汽車了。小個子的戴爾契夫象個大狗熊似的散發著強烈的腋臭。鳥和戴爾契夫互相用簡單的英語問候。戴爾契夫說他的女朋友去燙頭去了,他說本想讓鳥進屋,可是又借口說怕草席弄髒了鳥的腳而做罷。他想就那麼站著把話說完。鳥也害怕在戴爾契夫的房間裏呆得時間太久。鳥往戴爾契夫的房間裏探望一眼,那裏麵一件家具也沒有,房間的最裏麵一扇窗戶敞開著,可是那隻有二十英寸的對麵,嚴密的板條遮住了窗戶。照理說大概對麵也有一個從這裏探望不到的個人私生活的場所吧。
“戴爾契夫,你們國家的公使館希望你趕快回去。”鳥單刀直入地開始勸說。
“我不回去了。女朋友也希望我在這裏住下去。”戴爾契夫微笑著回答。
鳥和戴爾契夫的對話語彙的貧乏,生硬的英語使他們的回答留下了遊戲似的印象。他們互相之間沒有必要使事態伴隨一種緊迫的感情,可以直接了當地回答。
“我是最後的使者。我之後恐怕是你們國家公使館的人啦,如果情況更糟的話,日本的警察也會來。”
“日本的警察不會把我怎麼樣吧,因為我是外交官啊。”“是啊,不過,公使館的人要想把你帶走的話,隻能把你送回去吧?”
“是的,那是預料之中的,因為我惹了麻煩,可能被降職,或是失去外交官這一工作吧。”
“所以,戴爾契夫,趁還沒有變成醜聞之前返回公使館怎麼樣呢?”
“我不回去。女朋友希望我留下來。”戴爾契夫笑容可掬地說。
“你真的不是因為政治的理由,而隻是因為和女朋友感情上分不開,才潛藏在這兒的嗎?”
“是的。”
“你真是個怪人,戴爾契夫。”
“為什麼,怪嗎?”
“你的女朋友不會說英語吧?”
“我們常常是沉默著理解的。”
鳥漸漸地感到內心裏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悲哀。
“那麼,我如果去報告的話,馬上公使館的人們就會來把你帶回去的。”
“違反我個人的意願,強行把我帶走的話,那就沒辦法了,女朋友也能理解吧。”
鳥輕輕地搖了搖頭,表示自己的無能為力。戴爾契夫的紅胡須的周圍,金紅色的纖細的汗毛上掛著一粒粒汗珠,光閃閃地搖動著。鳥突然發現觸目所及之處,戴爾契夫的汗毛上都濕漉漉地掛滿了汗珠。
“那麼,我就這麼報告了。”鳥說著彎下腰拎起了鞋。“鳥,你的孩子出生了吧?”戴爾契夫問。
“生了,可是,是個畸形兒。我現在正等著嬰兒衰弱而死呢。”鳥不知為什麼竟有一種想訴說心境的衝動。“好像長了兩個腦袋似的,有著嚴重的腦殘疾。”
“你為什麼不動手術而幹等著他死呢?”戴爾契夫抑製住笑容,臉上充滿了男子漢勇猛剽悍的表情。
“我的嬰兒,即使手術的話,像正常人那樣生長的可能性連百分之一也沒有。”鳥退縮著說。
“卡夫卡在給他父親的信中這樣寫道,對於孩子,父母所能做到的隻是迎接嬰兒的到來。你不迎接他,相反卻要拒絕他嗎?因為你是父親,就利己主義拒絕別的生命,是說不過去的吧?”
“鳥默默地聽著,眼睛、臉頰都漲滿了紅暈,這成了他近來的一個新習慣。現在,戴爾契夫已經不是那位陷入深刻的窘境而又不失日常生活的幽默感的古怪的紅胡髭外國人了。鳥覺得就像突然遭到了襲擊。鳥強迫自己硬性地反駁幾句可是,突然之間覺得自己所有回答戴爾契夫的話都喪失了,一臉沮喪的表情。
“啊,可憐的小家夥!”戴爾契夫喃喃地說。鳥吃驚地顫抖地抬起臉,戴爾契夫說的不是嬰兒的事,而是鳥自己。鳥一直沉默地等待著戴爾契夫解放他的那一刻。
終於鳥和戴爾契夫告別了,分手時戴爾契夫送給鳥一本小辭典。鳥請戴爾契夫在辭典的扉頁上簽名。戴爾契夫先寫上一個巴爾幹半島的短語,然後在那下麵簽上名,說。
“這個詞是希望的意思。”
從公寓出來的鳥,在胡同最窄處和一個身材不太高的年輕姑娘走了個碰頭,兩人身體笨拙地相擦而過。鳥聞到了一股剛燙過發的香氣,他看著格外蒼白的姑娘低著的脖頸,沒有打招呼。可憐的小家夥。鳥走進眩目的陽光下,一會就熱汗淋淋了。他像個逃亡者似的朝停放火見子汽車的百貨店停車場跑去。那一刻,在街上跑著的男人隻有鳥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