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 3)

“鳥,我害怕呀!”

然而,鳥把可憐的菊比古置於腦後,仍然去搜尋他的瘋子。結果,僅僅是在市中心的山上發現了吊死的瘋子。但這一經驗促成了鳥的一個轉換期到來。那天早上,在裝著瘋子死屍的三輪摩托車上,鳥坐在駕駛員的身旁,像他自己預感到的那樣,宣告了與孩提時代徹底告別。翌年春,他進了東京的一所大學。後來聽說,朝鮮戰爭爆發的時候,鳥當年那些在地方城市遊手好閑的夥伴,都被強製征入警察預備隊送到朝鮮去了。我那天夜晚斷交的菊比古後來怎麼樣了呢?鳥想。從他已經逝去的時光暗影裏,舊日友人的小小亡靈浮現了出來,好像是在寒喧招呼。

“可是,你為什麼想起用菊比古的故事來攻擊我呢,我連曾經跟你說過菊比古的事都忘記了呀。”鳥說。

“因為我想過,要是生個男孩,就給他取個名字叫菊比古。”妻子說。

名字,那奇怪的孩子要是有名字的話,鳥怯怯擔心地想。“對我們的孩子,你要是見死不救,我想,我可能會和你離婚吧,鳥。”妻子說。毫無疑問,這是她支著腿躺在床上,眺望著窗外綠葉時深思熟慮的話。

“離婚?我們不離婚哪。”

“即便不離,我們也會沒完沒了地議論這個話題的呀,鳥。”

而那結果,就是認定我是卑怯而不足信賴的人,然後與這樣一位不合適的憂鬱的丈夫過日子吧。鳥想。現在,孩子正在那非常明亮的病室裏一天天地衰弱下去,而我,隻是在這裏等待他死亡。但妻子卻拿我們的未來生活打賭,來考驗我究竟是否對孩子的健康恢複盡了責任,我似乎是在玩一場敗局已定的遊戲。即便如此,在現在的時刻,鳥也隻能盡他的責任。他極為遺憾地想,嘴上則說:“孩子不會死的。”嶽母這時端著紅茶回來了。她想掩飾剛才和鳥在走廊裏內容深刻的談話,妻子也不想讓母親感覺到自己與鳥之間的緊張,因此,三個人邊喝紅茶邊聊天的時候,便開始出現了日常家庭生活的氛圍。鳥努力想攙和一點幽默,講起了那個沒有肝髒的孩子和那孩子父親的故事。

為了慎重起見,鳥回頭看了看對麵醫院街樹葉茂密的窗口,確認那裏已經完全被綠葉遮掩住了,這才轉身走向那輛紅色的賽車。火見子像裹著睡袋似的,身子橫在方向盤下,頭枕在低低的安全帶上,睡著了。鳥彎下腰搖晃火見子,同時產生了一種逃離外人的圍困、回到真正屬於自己的家的心情。他又回頭看了微風搖動的茂密的銀杏樹樹梢。火見子像美國女學生似的招呼了一聲“哎,鳥,”抬起身給鳥打開車門,鳥急急地鑽了進去。

“能先開到我的家嗎?然後想去孩子住院的醫院,順路去一下銀行。”

火見子把車啟動起來後,立即哧哧地急快加速,鳥的身體一下失去平衡,就那樣傾在安全帶上,向火見子說明去他們夫婦租借的房子那兒的路線。火見子的粗野開車方式,讓鳥充分體味到了暈船似的味道。

“你還沒有完全睡醒吧?你是不是想在夢境裏的高速公路上飛?”

“當然睡醒了!鳥,剛才在夢裏我和你性交了呀。”鳥驚訝地問:“你的腦袋裏,就一直隻想著性交嗎?”

“像昨天那麼少見的好的性交之後,就是這樣呀。那確實是少有的,我不知道和你那樣的緊張能持續多久,鳥。我很想知道我們該怎麼辦才能讓那樣難得的性交長久持續下去。鳥,我們相互之間,麵對對方的裸體哈欠不止的厭倦時刻很快就會出現的呀。”

鳥想說,我們現在才剛剛開始!但火見子開得飛快的賽車已經衝過他的家門前的籬笆,濺起地麵的碎石,駛進了院子裏。

“五分鍾後下來,這回請你別睡,五分鍾裏大概也做不成什麼重要的性交的夢吧。”鳥說。

鳥走進自己的房問,收拾準備住在火見子那兒的必需用品,嬰兒床擺在那裏,鳥覺得像一個小小的白色棺材,他轉過身,把東西塞到手提包裏。最後,鳥又把一本非洲人用英語寫的小說也放進手提包,從牆上揭下那張非洲地圖,仔細疊好,插到自己的上衣口袋。

鳥重新坐到車裏向銀行趕去的時候,火見子敏銳地發現了他衣袋裏的地圖,她問:

“那是行車交通圖嗎?”

“嗯,是啊,是實用地圖。”

“你進銀行的時候,我來找找去你孩子住的醫院有什麼近路,鳥。”

“不行啊,這是非洲地圖。”鳥說,“非洲以外的地方的實用地圖,我都沒有。”

“你在祈望真正使用這張實用地圖的日子到來呢。”火見子不無嘲笑地說。

在大學附屬醫院前麵的廣場,鳥把鑽到方向盤底下睡覺的火見子丟在那裏,自己去給孩子辦入院手續。圍繞鳥的孩子沒有名字的問題,鳥和窗口的女辦事員發生了糾紛,爭吵一番後,鳥終於鄭重其事地說:“我的孩子眼看著就要死了,也許現在已經死了,這樣的孩子,為什麼一定要取名字呢?”女辦事員狼狽不堪地表示讓步,那時,鳥毫無理由地感到孩子已經衰弱而死,因此,他甚至向女辦事員打聽了解剖和火葬的手續。

可是,接待鳥的特兒室醫生,卻立即粉碎了鳥的幻覺。他說:“什麼?你那麼著急地盼望自己的孩子死嗎?這裏的住院費並不貴呀,你沒有健康保險證嗎?不管怎麼說,你的孩子雖然身體很弱,但還好好地活著呀,你好好地拿出個當父親的樣子,啊!”

鳥從筆記本上扯下一頁,寫上火見子家裏的電話號碼,交給醫生說:如果孩子出現了什麼重要情況,請往這兒打電話。鳥感覺得到,特兒室的所有成員,包括護士們在內,都覺得自己是個很討厭的家夥。因此,鳥連保育室的孩子也沒看看,就直接返回停在廣場上的賽車旁。鳥雖然從醫院的背陰處跑回來,渾身的汗卻一點不比睡在車裏的火見子少。他們把生腥的汗味和汽車排出的廢氣一起拋到身後,為了在盛暑的午後,赤裸地躺在床上等待嬰兒的死訊而出發了。

整個下午,他們都一直在注意電話機的動靜。傍晚出去買菜的時候,因為擔心會有電話來,鳥就留了下來。晚飯後,他們一起聽收音機裏播送的蘇聯一位著名鋼琴家的音樂,但仍神經緊張地關注電話鈴,把收音機的音量放得低低的。入睡以後,鳥也幾次在睡夢裏聽到電話鈴響,睜開眼睛,溜下床去確認。放下話筒後,他還曾經夢見醫生通知他說孩子已經死了。幾次醒來的時候,鳥都感到自己是處於被判緩期執行的懸空狀態。但鳥現在不是孤獨一人,他是和火見子一起度過漫漫的夜晚,他從這一事實裏發現了意想不到的深刻而強烈的鼓舞力量。成年以來,鳥還是第一次感覺到他人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