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3)

“我去,護士室是在樓下吧?”

“外來患者候診室的旁邊就是。”嶽母凝視著鳥,說。鳥抱著裝柚子的紙袋走到昏淡的走廊。走著走著,柚子的味道散發了出來,鳥的胸,臉,好像都染上了柚子香味的粒子。鳥想,肯定有一聞柚子味就上喘的家夥。隨後,他又想,躺在床上焦躁不安的妻子,眼圈染著綠暈,發送歌舞伎舞蹈似的信號的嶽母,還有正在考慮柚子和喘氣關係的自己,無論誰,大家做的事情都像在演戲。是在演戲,演戲。隻有頭上長著瘤子,被用糖水換走了牛奶因而不斷衰弱下去的孩子不是演戲。即使如此,為什麼不用白水,而用糖水呢?越不給牛奶,不就越滲透出往冒牌貨裏摻點什麼調料的卑鄙策略嗎?鳥把柚子口袋遞給閑班的護士,本想寒喧幾句,但像小學時代的口吃病又犯了似的,突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鳥狼狽地沉默著,點了一下頭,便匆忙拔腿往回返。身後響起了護士們響亮的笑聲。演戲,演戲。無論什麼,都像在演戲,都不是真的。這是為什麼呢?鳥歪著頭,屏住呼吸,一步三階地往上走,通過嬰兒室時,他提醒自己留心不要向裏張望。嶽母拎著藥罐,在患者家屬和陪護人共同使用的炊事室前,非常昂揚地挺著上身,佇立著。鳥走近嶽母身旁,看到嶽母的眼睛四周綠葉返照的光暈已經褪去,代之而來的是一種極度的空虛感。鳥嚇了一跳,他感覺到,說嶽母昂然挺立,不如說是她身體的自然柔軟消失過程中的疲勞和絕望。鳥和嶽母一邊張望著對麵僅距五米之遠的妻子病房的房門,一邊簡略地相互問答。當嶽母聽到鳥說孩子還沒死,便責怪說:“不能早點處理嗎?要是她看到了孩子,非發瘋不可。”鳥被威嚇得默不做聲。

“要有親戚是醫生就方便了,可惜!”嶽母孤獨地歎息著說。

我們是賤民的同盟,是卑鄙的自我保護者同盟。鳥想。然而鳥擔心,在走廊兩側關閉著的一個個房門後,或許就立著默不出聲、把充滿好奇的耳朵貼在門上的患者。他一邊警戒著,一邊報告說:

“喂的牛奶量減少了,還用糖水代替牛奶給他,主治醫生說,這幾天可能會有結果的。”

這時,鳥看到,環繞嶽母身體四周瘴氣似的東西都消失了,灌滿了水的藥罐像沉重的錘子掛在她的手臂上。嶽母慢慢點點頭,充滿睡意似的細聲說:“啊,是麼,是麼?”隨後又補充說:“一切結束以後,孩子的異常事件就隻是我們兩人的秘密吧。”

“嗯。”鳥同意這一約定,他沒有說已經和嶽父講過了。“如果不這樣,她不會再生第二個的,鳥。”

鳥點頭讚同,但對嶽母生理反應似的排斥卻漸漸高漲了起來。嶽母走進炊事室,鳥獨自返回妻子的病房。這樣簡單的策略,妻子看不破嗎?所有的一切都像演戲,並且這是登場人物隻會背誦欺瞞人的台詞的戲。鳥想。

鳥走回妻子近前,妻子已經忘記了剛才圍繞柚子而發作的歇斯底裏,鳥在妻子床邊坐下,妻子突然伸出手,充滿愛憐地摸著鳥的臉頰,說:“太憔悴了。”

“嗯嗯。”

“像陰溝裏的水耗子一樣寒磣呢,鳥。”妻子趁鳥不注意來了個突然襲擊,”像隻鬼鬼祟祟想往洞裏跑的水耗子呀,鳥。”

“是麼,我像個想逃跑的水耗子麼?”鳥苦澀地說。“媽媽擔心你是不是又開始喝上了,鳥。你那無休無止的喝法,白天晚上,喝起來沒完。”

鳥記起了自己整日整夜沉醉不醒的感覺:火燒火燎的腦袋,幹得冒煙的喉嚨,疼痛的胃,沉重的身體,失去知覺的手指,酒精麻痹的大腦。那一連數周閉鎖在威士忌牆壁裏的地窯生活。

“如果你又開始喝上了,我們的孩子需要你的時候,你會醉得人事不醒的,鳥。”

“我,不再那樣沒完沒了地喝了。”鳥說。

確實,他曾連醉兩日,但終於未再求助酒精,就逃了出來。不過,如果沒有火見子幫助,那會怎樣呢?他難道能不重蹈複轍,再來一次一連幾十小時的黑暗痛苦的漂流嗎?因此,鳥既然不能說出火見子,就實在很難說服妻子和嶽母,讓她們相信他對酒的抵抗力。

“真的,我希望沒事呀,鳥。我有時這樣想,在非常關鍵的時候,你卻酪酊大醉,或者陷到奇怪的夢裏,真的像隻鳥似的飄飄地飛了起來。”

“都結婚這麼久了,你還對自己的丈夫這樣不放心啊?”鳥像開玩笑似的親切地說。但妻子並沒有上他的甜蜜圈套,反而這樣搖撼著鳥:

“你常常在夢裏用斯瓦希裏語喊著去非洲,對此我一直沉默,你確確實實是不想和自己的妻子、孩子一起生活呀,鳥。”鳥凝視著妻子放在他膝上的瘦削的左手,一言不發。然後,他像一個孩子,既承認自己淘氣,又試著對別人的批評進行無力的抗議,他說:

“你說是斯瓦希裏語,但究竟是什麼樣的斯瓦希裏語呢?”“不記得了,我當時也半睡半醒,並且我也不懂斯瓦希裏語。”

“那麼,你怎麼知道我喊出來的是斯瓦希裏語呢?”“你那像野獸叫聲一樣的語言,當然不可能是文明人的語言呀。”

鳥對妻子認定他的喊聲是斯瓦希裏語的誤解深感悲哀,他沉默不語。

“前天和昨天,媽媽說你住在了那邊的醫院裏,那時我就懷疑,你又酪酊大醉了,還是逃到什麼地方去了,反正是其中的一個吧,鳥。”

“我沒有想這類事情的空閑喲。”

“看,臉全紅了吧?”

“那是因為生氣呀。”鳥激烈地說:“我為什麼要往什麼地方逃呢,孩子剛剛出生的時候。”

“當你知道我懷孕的時候,你不是被各種螞蟻群似的念頭糾纏著走不出來嗎?你真的盼望孩子嗎?”

“不管怎樣,這都應該是孩子恢複健康以後再談的事。不是麼?”鳥試探著擺脫窘境。

“是呀,鳥。可孩子能不能恢複健康,和你選擇的醫院,和你的努力大有關係呀。我自己下不了床,所以連孩子的病究竟在內髒的什麼部位也不清楚。我隻能相信你呀,鳥。”“哎,請相信我吧。”

“我在考慮孩子的事情相信你行不行的時候,才發現並不完全了解你。你是那種即或犧牲自己,也要為孩子負責的類型嗎?”妻子說,“哎,鳥,你是責任感強、勇敢的類型麼?”如果我曾經參加過戰爭,那我可以明確回答,我勇敢還是不勇敢。鳥屢屢這樣想。在和人吵架鬥毆之前,在參加考試之前,他都想過,結婚之前也考慮過。而他為自己一直不能準確回答而深感遺憾。他之所以想在非洲反日常生活的風土裏考驗自己,也是因為他覺得那可能是專為自己而設的一場戰爭。不過,鳥覺得現在沒有必要考慮戰爭,也沒有必要考慮非洲之旅了,他已經清楚自己是一個不足信賴的卑怯的類型。

妻子對鳥的沉默很不滿,她把放在他膝蓋上的髒兮兮的手攥了起來。鳥猶豫著是不是該把自己的手握在上麵,他覺得妻子的拳頭充滿灼熱的敵意,幾乎碰上就會被燙傷。

“鳥,當一個弱者最關鍵的時候,你拋棄他。你不就是這樣類型的人嗎?你拋棄過一個叫菊比古的朋友吧。”妻子說,並像監視鳥的反應似的,大大睜開了疲憊遲鈍的眼睛。

菊比古?鳥想。當鳥是地方城市的不良少年的時候,菊比古是一直跟著他的朋友。鳥曾帶著菊比古,到鄰近的一座城市去體驗一種奇怪的生活。他們接受了尋找一位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瘋子的工作,整夜騎著自行車在城裏轉。年輕的菊比古漸漸對這個工作討厭起來,最後甚至把從醫院借來的自行車也弄丟了。而鳥,卻耐心地向市民們打聽瘋子的情況,後來又十分著迷地調查瘋子的人格,一直熱心地尋找。據說瘋子恐懼地把這現實世界看作地獄,把狗看作喬裝的鬼。因此,天快亮的時候,本應放出醫院的狼狗群來搜索,但不論誰都說,如果被狼狗圍住,瘋子會嚇死的吧。於是,鳥一刻也不休息,一直搜索到天亮。當菊比古沒完沒了地說不幹了,要回家的時候,鳥怒火升騰,狠狠地把菊比古羞辱了一頓。他把菊比古是美國占領軍一個文化情報員的同性戀情人公之於眾。菊比古乘末班火車回家途中,看到鳥仍然騎著自行車在尋找著,便從車窗探出頭,拖著哭腔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