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分開人群擠了進去,身著繡龍運動裝的年輕人像自己的地盤被侵犯了的野獸一樣,一齊敏感地停住了各自的動作,閃著挑戰似的目光圍住鳥。鳥頗有些踟躕,但仍然若無其事地望著被年輕人團團圍在中間的那台機器。那機器的結構,頗令人想到西部電影裏的斷頭台。不過在那應該吊著倒黴的犯人的位置上,吊著一個類似斯拉夫騎士的頭盔似的東西,從頭盔裏露出一個黑色鹿皮沙袋。如果把硬幣塞進頭盔中央那隻巨人眼睛般的孔穴裏,就可以把沙袋拽下來,同時,裝在支柱上的計數器指針也就指到零的位置。計數器中央印著機器鼠的漫畫,機器鼠張著黃色的嘴叫著:“喂!量量你的拳擊力吧!”
鳥一直望著那機器不動,繡龍運動裝青年群裏的一位,半帶羞色,而又滿懷自信,像運動員表演似地進到機器麵前,往頭盔孔裏塞進硬幣,拉下沙袋。然後,那年輕人倒退一步,跳舞似的全身躍起,向沙袋猛力一擊。撞擊聲,還有牽引沙袋的鐵環碰撞頭盔哢嚓哢嚓的聲音。指針越過了計數器盤上的最大限度,徒然無勞地在那裏顫動。運動裝青年們一起哄堂大笑。因為拳擊力超過了計數器的容量,測量機器仿佛麻木了,無法恢複舊態。那位滿麵春風的青年這回擺出拳術架勢,輕輕踢了沙袋一腳。計數器的指針終於轉回到150處停住,而那沙袋則像疲備的螃蟹一樣慢吞吞地縮回到頭盔裏。年輕人中再次響起笑聲。
鳥突然陷入一種莫名其妙的熱情。他為了不弄皺剛買的非洲地圖,小心翼翼地脫下上衣,放在冰格遊戲台上;隨後,鳥把準備給妻子的醫院打電話的硬幣投到頭盔裏。身著繡龍運動裝的青年們認真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鳥拉下沙袋,退後一步,擺開架勢。鳥在一座地方城市的高中受到退學處分後,在準備參加取得考大學資格的考試時,幾乎每周都和同一城市的一群不良少年鬥毆。大家都懼怕他,平日總有一批少年崇拜者圍著他。鳥很相信自己的拳擊力。他沒有像剛才那個年輕人那樣笨拙地跳躍,可能是正統的姿勢給了他靈感吧,鳥輕輕踏出一步,隨即揮右拳直直地向沙袋一擊。他的拳擊力,將突破計數器的最高限2500,讓計數器半身不遂吧?但並非如此,結果是300。一瞬間,鳥茫然無措,擊沙袋的拳頭就那樣在胸前彎著,凝視著計數器。一股熱血湧上他的臉龐。他的背後,繡龍運動裝的青年們寂靜無聲,但他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計數器和鳥的身上,則是確切無疑的。拳擊力如此孱弱的人出現,大概讓他們深感意外。
鳥似乎完全無視青年們的存在,他振作起來,再一次走近裝沙袋的頭盔,又塞進一枚硬幣,拉下沙袋。這次他不再顧忌什麼正統姿勢,把全身重量都運到拳頭上,猛力一擊。鳥的右臂從肱骨到手腕都痛得發麻,而計數器隻顯示出500。
鳥匆匆彎腰拾起上衣,對著冰格遊戲台穿好。然後他回身張望那些沉默地注視著自己的青年們。鳥本想微微笑笑,像已經引退了的上屆冠軍,把包含理解與驚訝的微笑送給年輕冠軍。但那些身著繡龍運動裝的青年們臉上冷硬而全無表情,隻是像看一隻狗一樣盯住他。鳥的臉一直紅到耳後,耷拉著腦袋匆匆走出店門。他的身後,故意顯示活力的響亮笑聲湧了過來。鳥像受了侮辱的孩子,頭暈目眩,大步穿過廣場,匆匆走進劇場旁邊的昏暗小巷;他已經失去擠進繁華街上雜遝的人群裏的勇氣。暗淡的小巷裏有妓女站立,鳥凶暴的神情嚇得她們不敢近前搭訕。一會兒,鳥走入一條連妓女也不來此藏身的小路,突然一道高高的堤壩豎立在麵前。暗影裏散發著草葉的味道,他因此知道堤壩的斜麵上生長著茂密的夏草。堤壩上麵是鐵道。鳥向堤壩的兩側望去,看看有沒有火車開過來,結果什麼也看不清。鳥仰望漆黑的天空,但見紅暈低垂,那是繁華街上霓虹燈光反射的結果。突然有雨滴落在鳥朝天仰望的臉頰上,風雨欲來,草的味道也愈發濃了。鳥低著頭,頗為無聊地撒起尿來。
這當兒,鳥聽到雜亂的腳步聲從身後由遠而近,撒完尿回頭看時,自己已經被那些繡龍運動裝青年緊緊包圍。他們背對劇場那邊照來過的微弱的光,黑影幢幢,無法窺見他們是怎樣的表情。但在這一瞬間,鳥也想起來,剛才在那店鋪裏他們所呈現的毫無表情的神態,其中就潛藏著對自己徹底而冷酷的拒絕。一個極其孱弱的存在映入他們的眼簾,喚醒了他們猛獸的本能。遇見軟弱可欺的家夥就一定要欺侮。他們渾身躁動著暴力少年的可怕欲望,追趕這隻拳擊力500、應該襲擊的可憐的羊。鳥極為恐怖,驚惶地尋找逃走的路。朝明亮的繁華街跑,必須正麵衝破包圍圈最稠密的部分,以他剛才測定的體力(四十歲人的握力與拉力!),毫無可能,大概立刻就會被推擋回來。鳥的右邊,是被板障遮住的死胡同;左邊,鐵道路堤和工地高高的鐵網圍欄中間有一條細細的昏暗小路,和遠方的柏油馬路相通。如果能衝過一百米左右,不被捉住,那可能就有希望了。
鳥決心已定。他猛然轉身,做出向右邊死胡同奔的樣子,然後一個回轉,向左邊突進。但敵人都是進行此類襲擊的老手,和鳥二十歲時在地方城市夜晚世界裏的行徑一樣,他們已經看穿對手的戰略,當鳥身向右轉的時候,他們便向左移動,嚴密封住。鳥轉換身形向左突進的那一瞬間,恰恰與那位挺胸運勁兒、用剛才打沙袋的姿勢擊來的黑臉青年正麵相遇。他已經沒有轉身的餘地。鳥受到了有生以來最凶狠有力的一擊,身子後仰,跳到路壩的草叢裏。鳥呻吟著吐出血和唾液。跟剛才打得沙袋計數器全身麻木時一樣,青年們發出響亮的笑聲,隨即再度沉默,包圍圈縮成比剛才更小的半圓形,他們俯視著倒在地上的鳥,待機而動。
鳥想,壓在自己身體和路壩中間的非洲地圖,肯定弄得折皺不堪了。隨後,現在自己的孩子將要出生這一念頭,第一次切切實實地躍上鳥的意識的最前線。無名的怒火和粗暴的絕望感籠罩著鳥。這之前,鳥驚愕、困惑之餘,一心想的是如何逃跑,但現在,鳥不再想逃。如果現在不投入戰鬥,那麼,我去非洲旅行的機會就永遠地失去了;不,不隻如此,我的孩子可能也將因此而度過苦難的一生。鳥仿佛獲得了某種諭示,他對此堅信不疑。雨滴滴在他幹裂的嘴唇上。他抬起頭,呻吟著慢慢挺起身。青年人圍住的半圓形從容退後,引誘他向前。也有一個非常倔強的家夥,充滿自信地踏前一步。鳥兩臂無力地垂著,顎部前突,做出一副夜市上被隨意踢在一邊的木偶似的呆樣子,立了起來。那個年輕人從容地瞄著目標,像棒球投手的動作似的,一隻腳高高提起,上身後仰,手臂後伸,然後開始進襲。鳥低頭,探腰,對著年輕人的腹部牛似的衝撞過去。年輕人大叫一聲,噢地吐出胃液,隨即突然沉默無語,頹然倒下。他已經窒息。鳥立即昂起頭,與其他那些年輕人對峙。鬥爭的喜悅在鳥的身上複蘇。這已經是多年不曾有的事情了。鳥和青年們相互對視著不動,雙方都清楚碰上了強健的對手。時間流逝。
突然,一個年輕人向同伴們叫:
“住手吧,住手!這家夥不是我們的敵手呀,他是個老叔叔喲!”
青年們的緊張立時全部解除,他們無視仍然保持著原來架勢的鳥,頗為沮喪地擁著拉著向劇場方向撤去。鳥孤獨地淋在雨中,奇妙而啼笑皆非的滑稽感油然而生;過了一會,鳥竟無聲地笑了起來。他的上衣沾染了血汙,如果在雨中走走,可能會和雨跡水痕混在一起。鳥感到這是一種預先設定的和諧。被擊中的顎部不消說了,眼睛四周,手臂,背部,都感到疼痛,但自妻子開始產前陣痛以來,鳥現在的心情最好。他拖著跛腿,沿著路壩和工地之間的小路,向柏油馬路走去。一輛工業革命時代的蒸氣機車正噴著煙灰,在路壩上行進。機車從鳥的頭頂通過時,它簡直是一頭掛在黑暗夜空上的巨大黑犀。走到柏油路,鳥一邊等著出租車,一邊把一顆被打斷的牙齒從舌與齒莖中間摳了出來,吐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