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明天一早,也許那家夥和我會一邊聽著廣播新聞,一邊相互映對著剃胡須,共用一個肥皂膏瓶。那家夥雖然年紀尚輕,胡須似乎倒很濃密。想到這裏,鳥切斷了自己一味憑空幻想的鎖鏈,微微笑了起來,即使和那家夥一起過夜不大可能,總該喊他一起喝一杯吧。一條軒簷整潔小酒店密布的街道上,鳥擠在雜亂的人群裏;幾個醉漢也在人群裏擠著。鳥覺得喉嚨很幹,即使獨自一人,也想喝一杯。他靈活敏捷地轉動瘦長的脖子,在街道兩側的酒店裏物色目標。然而事實上,鳥哪一家酒店也不想進。如果他滿身酒氣走到妻子和新生嬰兒身旁,他的嶽母會做出怎樣反應?不僅是嶽母,包括嶽父在內,鳥不想讓他們再一次看到自己沉湎酒裏的模樣。已經退休了的嶽父,曾是鳥畢業的那所公立大學英文學科的主任教授,現在在一家私立大學擔任講座課程。鳥年紀輕輕就獲得預備學校英語教師的職位,與其說是自己運氣好,不如說是嶽父的恩賜。鳥對嶽父既敬又畏。他是鳥麵前一個巨大的存在,鳥不想使他再度失望。

鳥是二十五歲那年五月結的婚,那年夏天,整整四周時間,他連續不斷地嗜飲威士忌。突然間,他漂流在酒精的海洋裏;他是爛醉如泥的魯賓遜。鳥放棄了一個研究生全部應盡的義務,打工、學習等等統統置之腦後。夜晚自不必說,甚至大白天裏,也蹲在與廚房連在一起的昏暗臥室裏,一邊聽錄音機,一邊嗜飲不止。而今回首往事,鳥覺得自己當時除了聽音樂,便沉醉不醒,幾乎形同死人。四周以後,他從持續了七百個小時的苦澀的酒醉裏蘇醒,看到了一個戰後都市廢墟般荒蕪、淒慘地醒來的自己。作為略有一絲複活希望的精神無力自理者,鳥需要重新開拓心靈的曠野,這自不待言,他還必須重新開拓外部環境的曠野。

鳥向研究生院遞交了退學申請,又請嶽父幫助謀到補習學校教師的席位。兩年以後的今天,鳥正麵臨著妻子的出產。如果鳥再一次被酒精汙染了血液,然後出現在妻子的病室,嶽母一定會領著女兒和外孫發狂似的死命奔逃。

鳥自己也很警惕隱約殘存在內心並且頗為根深蒂固的酒精誘惑。自從那整整四周的威士忌地獄以後,他回頭追問過,為什麼自己會連續沉醉七百個小時呢?但最終也沒有探究出確實可信的理由。正因為自己沒有弄明白當時身陷威士忌深淵的原因,所以,不意間重返舊地的危險便時時存在。鳥在未能理解那周圍的真實意義的時候,從那淒慘的周圍裏獲得的防禦性的護身手段,就不能真正成為自己的本領。

在鳥日常耽讀的與非洲有關的書籍裏,一冊探險史上,曾有這樣一節:“所有的探險家都敘述過的村人們的酗酒鬧事習俗,至今猶存。這表明,這個現在仍然美麗的國度的生活,還是有所欠缺的;表明這裏存在著驅使人走向絕望的自暴自棄的本源性的不滿。”這是敘說關於蘇丹荒野上部落村民的話,而鳥讀後感到,自己也是在回避徹底思考自身生活內存在的缺失和本源性的不滿。但這些是確實存在的,因此,鳥現在總是深懷戒心地拒絕酒類飲料。

鳥走到相當於這放射狀的繁華街的焦點——街市深處的廣場。廣場正麵大劇場上的電光表正好指到七點,這正是向在醫院護理的嶽母打電話詢問產婦安否的時間。從午後三點開始,他每隔一個小時打一次電話。鳥掃視了一下四周,廣場周圍有好多台公用電話,但都被人占著。鳥焦躁不安。這與其說是想急於了解妻子的生產情況,不如說主要擔心的是守候在住院患者專用電話前的嶽母的神經承受能力。自從女兒住進那所醫院,嶽母一直認為自己在那裏受到了侮辱性待遇;她固執地這樣想。那台專用電話如果現在正被別的患者家屬占著就好了,鳥哀切地希望。隨後,他轉回剛才的街道上,在酒店、茶店、中華拉麵館、炸豬排店、洋品店等店鋪裏選擇。隻要走進其中一家,總有辦法借到電話。不過,酒店想盡量避開,飯也早吃過了。去買點兒胃藥什麼的吧?

鳥邊走邊找藥店,走到一個臨著十字路口造型奇異的店鋪前。店簷上懸掛一塊巨大的彩色廣告板,廣告板上,一位手持短槍的西部牛仔端坐著,一副扳機待發的架勢。從牛仔那帶馬刺的長靴踏著的印第安人的頭顱上,鳥讀到“槍支專賣”的字樣。店內滿布萬國國旗和黃黃綠綠的飾帶,旗和飾帶下麵,滿滿排開一麵色彩豔麗的箱型裝置,一些遠比鳥年輕的家夥們不斷地來來往往。鳥透過鑲著紅藍膠帶的玻璃窗往店裏張望,看到深處的角落裏放著一台紅色的電話。

鳥從喊叫著過時了的搖擺舞曲的投幣留聲機和可口可樂自動售貨機中間穿過,走進鋪板沾著泥汙的店裏,突然,他感到耳底裏鞭炮轟鳴。店裏滿是電子遊戲機,飛盤,來福槍瞄準箱裏風景模型的設施(林蔭模型的小傳送帶載著茶色的鹿、白色的兔子和綠色的大青蛙,不停地轉動。鳥從旁走過的時候,一位被一群興高采烈的女友圍住的高中生剛好擊中一隻青蛙,機器前的分數顯示器加上了五分)等等,以及圍繞著這些的一群群十七、八歲的年輕人;鳥像探迷宮一樣艱辛地左彎右轉,終於走到電話機旁。鳥塞進硬幣,撥動已經背誦下來了的醫院的電話號碼。他的一隻耳朵聽到了遠方的電話長音,另一隻耳朵灌滿了搖擺舞曲和萬蟹爬行的足音。那是那些沉醉在遊戲玩具裏的年輕人不停地把手提袋般柔軟的果汁盒往地板上摩擦時發出的聲響。嶽母可能會對這嘈雜喧嘩疑惑不解吧?似乎應該解釋一下為什麼電話打晚了,還有這些噪音。

電話長音響過四遍後,嶽母的聲音回答了,她的聲音比妻子還年輕。鳥終於什麼都沒解釋,立刻就打聽妻子的情況。“沒呢,還沒生呢。她疼得要死要活,但還沒生,還沒生出來。”

鳥一時語塞,凝視著膠木話筒上那數十個蟻穴,那一片綴滿黑色星星的夜空,隨著鳥的呼吸時陰時晴。

“那麼,八點鍾再打電話。再見。”停頓了一分鍾後,鳥說,然後放下話筒,歎了口氣。

鳥的近旁是一台模型汽車兜風設施,一個菲律賓人模樣的少年坐在駕駛台上操縱方向盤。汽車的E型車駕由設施中央的一個圓筒支撐著,那下麵不停轉動著一條繪飾著田園風景的傳送帶;車駕便一直奔馳在郊外秀美如畫的道路上。道路蜿蜒回轉,綿綿無盡,牛呀羊呀,牽著孩子的女人等等,障礙物不斷出現,車駕不時遇到危險。一點兒一點兒轉動方向盤,啟動汽缸,把車駕從險情裏救出來,這就是遊戲者的工作。那少年淺黑色的前額上刻著深深的皺紋,專心致誌地蜷縮在方向盤上。少年似乎有一種錯覺,以為傳送帶的循環運動會結束,他的E型車架可以到達目的地。他銳利的犬齒咬在薄薄的嘴唇上,齒唇間咻咻地吐出聲音和唾液,不停地驅車前行。然而,滿布障礙物的道路始終在小小的汽車前延伸,綿綿不絕。有時,傳送帶的轉動速度緩了下來,少年便急急地從褲袋裏掏出硬幣,丟到遊戲設施上鐵製眼瞼似的孔穴裏。鳥立在少年的斜背後,看了一會。隨後,鳥覺得一種難以忍受的徒勞感從腳底產生。鳥像踏在灼熱的鐵板上一樣急匆匆地奔向裏側的出口。接著,他與一對異樣的設施猝然相遇。右側的機器,被一群身著迎合美國人口味鑲金鏤銀的香港土產繡龍綢緞運動服的年輕人團團圍住,發出來路不明的打擊音響。鳥奔向左側那個沒人光顧的機器。那是歐洲中世紀的拷問刑具鐵處女的二十世紀版。這位足足一人高大身上塗印著紅黑條紋的鋼鐵美女,雙臂緊緊抱起,護住赤裸的胸部。掰開兩腕,窺視她的鐵Rx房,是要拚上全身力氣的,而鐵美女兩隻眼睛裏的計數器,是用來測試運動員握力與拉力的數字顯示係統。在美女的頭頂部,則標示著握力和拉力年齡差的平均值。

鳥往鐵美女的嘴唇塞進一枚硬幣,然後開始掰她護在乳部的雙腕。鐵腕頑強抵抗,鳥不斷運勁兒。鳥的臉龐漸漸貼近鐵美女。美女臉上的色彩令人聯想到極其苦悶的表情,鳥覺得自己是在淩辱這姑娘。他拚命用勁兒,全身筋肉都感覺到了疼痛。突然間,“玻,玻”,姑娘胸內齒輪轉動的聲音響起,她的眼睛顯示出淡淡血色的文字盤。鳥全身筋肉立即鬆弛,粗粗地吐了口氣,隨即便把自己獲得的數字和那個平均數值表做了比照。不清楚數值的單位是什麼,鳥獲得的握力數值是70,拉力是75。平均數值表上二十七歲欄裏,握力110,拉力110。鳥上下看過那張表,他難以相信,但自己的數值,確確實實是已經四十歲人的平均值。四十歲!鳥的胃部受到強烈衝擊,打了一個嗝。二十七歲零四個月的男子,鳥,隻具有四十歲的人的握力和拉力。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肩和肋部腹部的肌肉也像針紮似的疼了起來,很讓人擔心會變成久治不愈的討厭的肌肉痛。鳥應該努力恢複名譽,他轉身走向右邊的機器。他自己也沒想到,竟然會拿這體力檢測遊戲這麼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