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家和萬事興,閑言敗門庭;兒孫雖然親,笑話莫當真。
幾句閑言,惹得老頭氣,女兒哭,媽媽呼天又喊地,把個本來紅紅火火、熱熱鬧鬧的新春大年攪了個天昏地暗,人走家散。
三女兒賭氣出走,哪管東南西北天高地遠。感覺腿困腳疼、饑寒交迫時才知道悔之晚矣。想回頭已不知家門何處。望來路,夜黑星稠。恨自己不知天高地厚,跺雙腳,淚濕襟,不由得女兒家痛哭五更:
“一更裏來喜盈盈,合家團圓迎新春。
父母慈愛我們孝,合家歡笑滿院庭。
二更裏來年味濃,炕上銅盆煤火紅。
羊肉餃子拳頭大,雙手端盆等鍋滾。
三更裏來夜更深,爹爹戲言把兒訓。
不該賭氣摔門走,此時後悔難進門。
四更裏來寒霜重,饑寒交迫腿腳疼。
哭聲媽媽兒後悔,何不聽您勸女心。
五更裏來雞司晨,東西南北響炮聲。
哪個聲音是我家?淚洗衣襟痛煞人。”
三丫頭哭著:“叫天天不應,叫地地無聲,悔爛肝腸娘不知,自我逞能不怨人,來世酬報養育恩,自作自受是報應。”女兒走投無路,隻好摸出身上的彩色絲帕借著星光挽在了一棵彎拐柳樹上,大哭一聲:“媽媽!”便把二八女兒的頭頸伸進了絲扣。
也是女兒命不該絕,這一悲天慟地的哭聲,正好驚醒了不遠處一窯洞中酣睡的乞丐男子。這人蒙矓中走出洞外,聽得近處樹下有響動,暗喜:莫不是誰家走脫了過年接神的羯羊,待我捉來殺宰、接血、剝、吊、蠡,翻腸倒肚燒血脾,先把肝肺心腰爆炒一鍋,哎!初一日後腿,初二日肋,初三日再熬筋骨髓,初四日頭蹄和肚腸,莫忘了還要多放薑。留肉也不能剩湯:全羊湯勝過那人參大補丸。這個大年真真兒賽過那仙山洞府中的神仙。
想著說著,蠕動著喉管咽下兩口唾沫;身子順著響動摸去,手眼齊到,驚得他大叫:“哎呀!羊毛不見是個人,連累無辜不得輕,若不早逃惹官司,有口難辯受苦刑。”想到此,他拔腿就跑……跑了幾步,一想不對呀!常言道:救人一命,定有好的報應。管它怎麼,先救下再說。
一個急刹車,男子掉轉頭奔向樹下。體輕身弱的女子,他稍一用勁,右手抱起,左手解扣,輕輕兒就摘了下來。用手一摸,雖沒了氣息,但手臉還熱,哪管是男是女,急忙抱起跑進窯洞,點亮殘燭剩蠟,遮住影兒近臉一看:哎呀!美若九天仙子,麗若瑤池淑女!哪家女兒在這大年初一自尋短見?
三女兒經他這麼一抱加之急顛快跑,飄到了冥府門前的三魂之靈,蕩悠悠重轉陽間世道,離走到地獄之界的七魄之影飄落落原回到三界之內。
三女兒睜眼細瞧,埋怨道:“你為何搭救已死之人,這一來叫我不孝女怎度有罪今生?”
叫一聲:
“無情女好不知理,非我路人來勸你。
蜂蟻尚且爭節氣,花間葉下育兒女。
你為父母心肝肉,自戕輕生沒出息。
爹媽養你不容易,終生辛苦為兒女。
後人不孝照你學,試問你又如何理?”
“叫聲恩人你細聽,悔爛肝腸疼爛心。
今生不死命不絕,依托終身報郎情。
眼前羞進自家院,來日方長喜相逢。
它年圖得前程到,酬報雙親天地恩。”
也許這就是命運。一對年輕人一見生愛,情投意合,相親相愛,相攜互幫。女兒懷著愧疚和感恩戴德的心情,踏上了她也許就是自己早就“注定”的不可更改的命運。
白天短,黑夜長;夏日炎,冬日寒;白日乞,夜裏討。不知不覺中小兩口在歡笑和悲傷中又走進了年關之夜——大年三十晚上。
地域不同,但習俗一樣,房屋各異,但民風相似。
他倆走到一家大門洞開,年味厚濃的大宅前。剛要啟口,隻見門內走出一位白髯長者,老人麵帶慈容,笑口說道:“這般時候,看這媳婦身懷六甲,本想留你們飯食過宿,無奈,大年三十的習俗,隻好多給你們些年貨;我屋後山崖下有一窯洞,雖然破舊,但有門有窗,有柴有草,你們可以在裏麵安度喜春。年後或走或留請你們自便。”
天下還是好人多。正愁產期將至,沒有避風遮雪之地,恰遇老人施舍恩情,分明就是父母顯身,爺爺關照。兩人慌忙跪地,大禮拜謝。然後按老人指點來到了山崖下的窯洞。
進到裏麵,男的灑掃,女的燒炕,雖然有些忙亂,但不一會兒,洞內有了喜氣,炕上有了熱氣。女的和麵,男的切肉,兩人都沒忘記三十的餃子初一的麵,初二的餛飩香又香,初三的長麵初四的湯,初五日雜燴還更香。多急多忙,男子也沒忘記在窯洞門上用焦火棍寫上副春聯:千山萬水都是一統大好河山;四海九州盡是安身立命之地,橫批是:天地佑我。剛剛忙完這些,男的催女的快煮餃子:“早吃早過年。”女的嗔怨:“時候尚早,還沒聽到莊上接神迎灶王爺的炮聲。”
“夫人請聽:敬神如神在,不敬是土塊。我即神,神即我。還是我敬你,你敬我,夫妻互敬,富貴極樂隆!”
多虧男子催女子早煮餃子,女子剛吃了一碗,隻覺腹中疼痛難忍,忙對男人言道:“人生地不熟,這孩子這會兒降生真不是個時候。”
“夫人此言差矣!常言夾屎夾尿怎能夾得了兒孫們的來到。子醜寅卯,孩子出生的時間就好,甲乙丙丁,夫人為我生下的不是公主就是真龍。”
“不管是真龍假龍,還是女兒兒子,你還是避開這紅盆血光之地!”
“夫人此言更加差矣,這般時候就你我夫妻二人。一年來我們相依為命,妻危難之時,夫哪有退避之理?雖說妻生子,夫難以使勁,但我在你身旁用不上力也能占個膽量。賢妻啊!自打年時同日同時辰你跟上我鑽風雪、忍饑受凍,你端碗我拉棍沿街叫門,聲音小怕人家聽不甚清,嗓門大又怕嚇著了人家的幼嬰,好心人可憐我們,還能給些米麵,遇惡人還把老狗放出來咬我腳筋。小孩子圍一圈嬉鬧不停,欺負你——我心疼萬分,罵他們人情不懂,出手重又怕傷了性命。待到黑,為夫我更是焦急萬分,鑽草垛,無情人不讓不準,屋簷下怎讓我嬌妻受得了刀子似的寒風。無奈何,你我經常在牆根下、土崖邊避風活命。前半夜你抱我遮雪擋風,後半夜我摟你大睜著眼睛在顫抖中候來天明。數次兒勸,我把你原送回你的家門,可你氣兒剛、性子強,就是不依不從。你為何偏跟上我吃苦受窮?走千家叫萬門,總算是在眼淚中度過了寒冬。夏秋季都是咱窮人們的好時辰,首先是走哪裏睡哪裏,不冷不凍,天當被子地當床,仰麵八叉,你數星宿我看月亮,你哄我笑、我逗你玩,我叫你織女,你叫我牛郎。有誰相信討吃鬼們還有笑語歡顏。
願天長,願地暖,願天地永遠溫暖。
天若有情空中就沒了太陽,地若有意河江中就沒有水淌。好日子嫌短,饑五更太長。不知不覺中夏去秋涼,眼瞅著嚴冬來風雪又近,偏偏兒嬌妻身懷六甲行走艱辛,夫勸你最好還是意轉回心。可你笑著答:學雁雀兒飛到那永無冬日的南方,看風雪有多大的本事能把我們怎樣!苦中樂,樂中苦,夫明白這都是夫妻倆情深義重!這點苦算得了什麼?危難時何惜自己的性命。此時你叫我避開你,那萬萬不能不成。妻的笑就是夫的歡,你的愁就是我的苦;急的是嬌妻的心,痛的是為夫的身,為妻情為你恩,上刀山不怕割肉剜心,下火海哪管燙腳燒身。愛妻啊!我的心上人,言明誌表明心,問你還攆不攆我走出窯洞?一陣撕心裂肺的掙紮,一場徹徹底底的死裏逃生,幾聲滿懷喜悅的呻吟,頃刻間汗血迸噴——一個小生命在無限幸福的笑聲中誕生。蟲鳥育後,草木留根。人生一世,哪個不是為兒孫。為兒苦,再苦也是甜;為女累,再累也心甘。得到了生活中的企盼,實現了人生中的希望,誰還怕人間的辛酸、世上的艱難,更何懼春暖夏炎秋涼冬寒。父母都為的是兒女們的平平安安,愁的是娃娃們如何才不受一丁點兒的辛酸。
因此,夫妻倆自然把山崖當成安身之所,土洞就是立命之地。
年後三天,白髯長者信步到土崖洞口,無意間發現了窯洞口的對聯,心中暗言:雖然字跡不算名家劃寫,但有一氣嗬成、龍飛鳳舞、氣吞山河之勢。
再看開門走出的男子,分明龍眉鳳眼、天庭飽滿、地格方圓。加之得子生喜,滿麵喜氣洋洋紅光彩輝——絕非久居人下之輩。長者心中大喜,忙雙手抱拳:“恭喜!恭喜!老朽多有得罪。土洞簡陋,難遮夫人臨盆虛弱之體,還望合家移至老朽院舍,家人方便照護。”
男子還有移搬之意,無奈媳婦千恩萬謝,執意願居崖下。老者隻好連聲言語:“恭敬不如從命。”至此後越加對他們全家明幫暗助,確實恩比父母。
再說孩子滿月,她剛能下炕料理生活,恰好地方上招兵買馬,妻子毅然決然揮淚灑別丈夫,讓他吃糧投軍。
春花秋月,夏炎冬雪,日月自然少不了艱辛。好在母子有好心老者的照看,日子也無甚苦。到第九個年頭的時候,忽一日,錦旗遮天,黃傘罩頂,大隊人馬,乘車坐轎,擁向山崖土洞。地方官員三叩九拜,山呼萬歲之後,黃傘之下的車輦中走下的正是當年的乞討兒——今日的九五之尊——真龍天子朱洪武。
白髯長者驚恐萬分,連忙倒地跪拜請罪。洪武天子親手扶起,啟開金口:“長者何罪之有?非但無罪,還有救孤危難在先,護佑皇後至今在後!寡人特賜黃金千兩,錦緞百匹。”還禦筆親書匾額《昭德揚義》以示褒獎。
真乃:
人生命運天定論,德義善信誠為本。
不救饑寒危難時,哪來黃金酬門庭。
帝後榮登極品之時,自然沒忘記耋耄之年的養生父母。老父雖有愧疚,卻斷不了血肉之情,也該員外爺老兩口一生沒有劣跡,該有榮華富貴之福分,終得壽終正寢,無災無病而歸。
這正是:
血肉雖親各有性,閑言拆散母女情。
非得命中有災難,哪來富貴極品隆。
湯爺邊吸煙邊講完了故事,又說:“這就叫各有各命,各有各福。就說你二孫子,我也沒有肯定你就是討吃鬼。明明說你:好了財源滾滾,不好了才拉條棒棍。你可真比不上你哥,不信你就看將來,你哥的生年八字都占得是好時辰,這可是任何人都改變不了的。”
他兩人的爭論我聽得清清楚楚,但嚴酷的現實與遙遠的將來怎能聯係在一起?倒是湯爺說田姐是個“金庫”更加深了我對她的思念。特別是這封情意綿綿的書信,分明就是一顆珍貴的鑽石——少女之心。
當天夜裏,我在湯爺的馬燈下,第一次用鉛筆給田雨水回了一封長信。
雨水姐:
你好!請你也不要笑話我行嗎?
來信收到,反複讀了幾遍,分明又和你在麵對麵地交談。
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在家時全都不以為然,離開後才感到茫茫慌慌。現在我才初次嚐到了想念兩個字的滋味……我也想回去,回去和你們大夥兒在一起,苦是苦些,但樂在其中。但是不能啊!你知道我的家境和你們不同,不能再經常靠你和大佬的資助!再說“男兒不吃十年閑飯”。我怎麼能好意思再這樣混下去呢?
出門以後的一切情況高揚可能都給你說了,反正你就不用擔心了。地理環境不同,這裏比家鄉不知要好多少倍哩!幹一天掙的吃頭比隊裏一天分攤的半斤原糧要多得多。
眼下還沒有立冬,這兒人家自留地裏的活還有的是,借此機會,打算再幹些日子,可能就會掙更多的糧菜和蘿卜。這樣下來,我家今年冬天到明年的日子就好過得多了。今年過年我們都可以盡飽裏吃(雖然是菜和蘿卜),放開肚子喝了!我敢肯定,今年的這個年定會過得:燈亮紙綠社火紅,長夜歡喜不知明。
轎中崔瑩雨水姐,我騎大馬扮張生。
一曲西廂唱衷情,兩心相係心靈通。
願學真誠癡情女,不遣紅娘送書信。
隻待今月西房下,便是古月照麗人。
信寫完了,天也亮了。我一點睡意也沒有。雖然深秋的早晨已寒氣襲人,但我迎著初升的太陽伸了伸臂腰,不但不冷,反而對眼前的處境感到——隻是暫時的現象,渾身上下覺得有一股熱乎乎的力量在升騰。
“哥,方圓十幾裏內有活的人家都跑過來了,今兒個怎麼辦?”高揚的問話打斷了我的思緒,我看著他認真的樣子反問:“你是想回家,還是想再走個地方?”
“回到家裏淨喝清湯,還是再走個地方多弄些吃頭。”
“你說咋辦就咋辦。”
“那就給湯爺說一聲,我們再另走個地方吧。”
我倆戀戀不舍地離開了飼養場。湯爺爺叮囑我們:“天冷了,夜裏能回來就回來。把掙上的東西都拿回來順便好給家裏帶。”
“麻煩爺爺的日子還多著哩,隻要你不嫌棄。”
“二孫子以後好好聽你哥哥的話,千萬再不能惹禍。我不放心的就是你這個二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