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是什麼?
你說呢?
是風起雲湧、群雄逐鹿,是傳奇詩話,是俠客浪子的闊海高天。
俠是什麼? 你說呢?
是青鋒劍、棗紅馬、裝酒的葫蘆遮麵的鬥笠,是豪氣衝雲揮金似土,是路見不平拍案而起。
我撫了撫徒兒的後頸,將言而未語,嘴張開,卻旋即又合上,露出了欣慰的笑。
好,年輕人哪。
她轉過頭來,臉上滿是興奮之色,一雙明眸透著無限的期待。我一看之下,竟莫名地神往。
“師傅說呢?是嗎?徒兒說的是嗎?”她看著我,一雙眼睛就如河裏珍珠,明亮清澈。
……
“江湖是什麼地方?”
許多年前,我緊握著雙拳,抵住胸膛,按捺住其中難已的激動,兩眼透著添溢東海的興奮和期待,直勾勾地看著師傅他老人家。
師傅看了我一眼,輕輕地嗤笑了一聲,然後,不急不慢地端起了茶杯,眯起眼,搖頭晃腦地吹了吹浮葉,慢條斯理地品起了茶。
我心中隻叫個急切,等得了十年,等不了一刻。
“師傅……”
師傅飲畢茶,呼出一口清氣,緩緩放下了茶杯,他這一呼就帶起了北風,蓋了霜似的鬢發胡須瑟瑟抖動。
“江湖……”師傅睜開了雙眼,瞳孔裏滿是渾濁和滄桑,“就是魚遊的地方。”
“啊?”我連忙叫道,“不對不對,弟子問的是,那些傳奇故事裏說的江湖,就是……就是有許多俠客,劫富濟貧、懲奸除惡、一擲千金、揚名立萬的那個江湖!”
師傅用他布滿滄桑的眼看了看我,渾濁的眼裏似乎閃過一道精光,接著,師傅又露出了他那長者的慈祥、和藹的笑容。
“俠客就是江湖裏的魚。”師傅又端起茶杯,“你還小,不明白。”呷了一口茶水,師傅又補了一句,“以後,你會明白的。”
當年,我是那樣地憧憬著江湖歲月,那些江湖傳奇、武林故話是我兒時的夢,在我心裏,那些夢就等於未來——未來,未來,尚未到來,卻遲早會來。一切就如我所期盼的那樣,我六歲開始學劍,十二歲習得輕功,十五歲腿法有成,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會慢慢長大,我想,就像小時候想的那樣,我會成為一個俠客,步入我憧憬多年的江湖,行俠仗義,風風火火。
許多年後,想起當年,我真覺得後悔。為什麼我非得卷進江湖裏那些事兒呢?我要一直做著行俠仗義的夢該有多好,卻又是何苦呢?
青梅時節,春色奪目。我隨師傅走過深草綠林,放眼之下滿是繽紛芳草,一路看著山花爛漫,我激動又興奮。這是我第一次行走江湖,雖說是和師傅一起,也算是我第一次日日夜夜念念不忘的江湖夢美夢成真了。
山口入鎮的路邊上,有一家小店,茶水糕點、酒飯菜肴一應俱全,師傅讓我們進去休息片刻,也好飲些茶水解路上幹渴。
我們找了店內一角落處的桌椅坐下。正坐間,三個五大三粗的漢子闖了進來,都倒握著一口看上去挺嚇人的砍刀,氣勢洶洶地直奔櫃台。走在中間的那漢子滿臉煞氣,一把推翻了上前來招呼的店小二,一條手臂往桌上一橫,惡狠狠道:“我們大哥的罩門費,你怎麼還不交?”
那掌櫃的早已麵如土色,畏畏縮縮半晌方才小心翼翼開口道:“好漢,你……您看,我這兒是個小間兒野店,生意又冷清,本來就……沒幾個錢,也就能換一天的嚼穀,哪來的錢……孝敬您,您看……”
“怎麼?你他媽還想跟老子討價還價?”那漢子作色喝道,嚇得掌櫃的身子一哆嗦,“看來你是不想讓大哥罩著了?你是不想做生意了吧?”
說來真巧,我才入江湖,就遇上了這種行俠仗義的機會。一念及此,我哪裏還按捺的住?立馬抓劍在手,待要縱身而起,不料,一隻手卻在這時按到了我的肩頭。“師傅?”我轉頭,看見師傅一隻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正鎮定自若地喝著茶。
師傅眼也不抬,“看看情況再說,不要草率行事。”
我再看向幾位師兄,隻見他們也如師傅一樣的木然。
還看情況?這麼明顯的惡霸欺壓百姓的行徑!
隻聽得一響破碎之聲,前麵的櫃台頓時四分五裂,壇兒、瓶兒碎得滿地,隻見那個漢子站在碎木塊中間,手仗砍刀,麵露凶光,呲牙咧嘴惡狠狠地說:“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啊?”
話音未落,陡然間響起一陣尖亮的嘶鳴聲,一朵劍芒幻化而成的蓮花在三個執刀漢子中間綻開,兩聲慘叫響起,兩把刀應聲掉落在不遠處。接著,我以斜身站姿,貼劍在背,出現在剛才劍花綻開出——這正是“霜月冰心雪蓮開”的收式。
兩個漢子捂著傷臂跌坐在地,驚恐地向外挪動。而那個為首的漢子好似有些功底,剛才連防帶躲地逃過一劫,卻也免不了胳膊上有了幾個血口子,現在已擺好招架姿勢,嚴陣以待。
我清了清嗓子,厲聲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這惡人竟敢當街行凶,仗勢欺人,今天我就要為名除害!”
本來以為將有一場惡鬥,誰想到那漢子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低聲下氣道:“大俠饒命!小的不知怎麼衝撞了大俠,今後一定不敢再犯,若有什麼吩咐,大俠隻管說,隻求饒小的一命。”
“呃?”看到這情景,我倒有些不知所措了,“你…….”
話沒說完,卻有兩個圓滾滾的東西突然從門外被扔了進來,骨碌碌地滾到那漢子麵前。
他低頭一看,不看還好,一看嚇得心驚肉跳:地上的正是另外兩個漢子的項上人頭,正麵目猙獰地瞅著他。“哇!”那漢子嚇得身子一抽,跌坐在地上。
我怔怔地看著地上的頭顱,石像般呆立在那裏。
我初入江湖,此前並未真正經曆過殺戮,而現在,看見剛剛活生生的兩個人,一會兒就化作兩顆血淋淋的斷頭,叫人怎能不心悸?
一個人從門外走了進來,我抬頭一看,是三師兄。原來,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出了這家野店,將本想逃走的兩人截殺於劍下。
三師兄提劍在手,青鋒劍上滿是血汙,猩紅淋漓地向下滴著。他走上前來,朝那漢子凜冽一眼,森然道:“你想活命嗎?”
那漢子抖得如同糠篩,“想……想想想……”
“那我問你,你們大哥是誰?”
“哦……哦,”那漢子急忙說,“我們大哥是人稱……神龍槍王的徐幫主。”
“徐龍二?”三師兄眉毛一揚。
“呃,是是是……”
“他在哪裏?”
“在……”那漢子有些猶豫,“我說了,大俠就放我一條小命嗎?”
“嗯。”
那漢子咽了口口水,說:“就在……鎮子上的金福酒樓。”
“金福酒樓,”三師兄點了點頭,“好,那你先走吧,等著你大哥去找你!”
我突然覺得三師兄的話裏暗藏它意。
“謝大俠不殺之恩!”那漢子雙膝跪地,倒頭便拜。
忽然,三師兄猛然轉身,驟然疾風,瞬間殺氣逼人,雙眼寒光一閃。鮮紅的血驀地噴湧如泉,我忙將眼睛一閉,卻還是避免不了血濺入眼,隻感到帶著肉體溫度的血在臉上慢慢變得冰冷,空氣裏滿是濃稠的血腥味。
待到我再睜開眼時,隻見一具屍體兀自保持跪姿近在眼前,隻是肩上的頭顱已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血肉模糊。
才入江湖,便目睹了如此真切的血腥場麵,我覺得身子有些發軟,頭也有些暈,無力地靠在一旁的房棟上,呆呆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三師兄收劍朝一旁拱手道:“師傅。”
這時,我突然開口道:“師兄……你剛才……不是說好要放了他嗎?”
三師兄一愣,旋即露出了略帶嘲意得笑,“放他作甚?放他回去給徐龍二通風報信?”接著,又換上了嚴肅的表情道,“師弟,你尚年幼,不知人心險惡,剛才那人跪地求饒,就是想乘你不備,暴起一刀害你性命,你沒見他求饒之時刀尚在手邊麼?”
我心中一驚。
這時,一隻手拍在我肩上,身後傳來師傅的聲音:“此人死有餘辜,殺之,乃為名除害。”
師傅的話平撫了一下我亂如麻的心。
師傅走到碎裂的櫃台前,對瑟縮在角落裏的店主說道:“掌櫃的,不必害怕,我是清源山千秋門掌門江醐潦,我們千秋門以懲奸除惡為己任,專管天下不平之事,自當保你們一方百姓太平安康。”說罷,轉身喚道,“子雄。”
九師兄江子雄聞聲從袖裏拿出一錠雪花銀,走上來遞給掌櫃的。
師傅的臉上帶著和藹可親的笑容,“掌櫃的,麻煩你將此處打掃幹淨,我們計入後還來此間。”
隨後,我們師徒眾人離了野店,加快腳程望鎮上行去。
終於,師傅在路上告訴了我此行出山的目的。原來,千秋門此次出山的主要任務就是一個字:滅!要滅的就是剛剛那人口中說的徐龍二,人稱神龍槍王的龍蛇幫幫主。所謂滅,即不光是徐龍二本人,還包括其親朋好友,師徒枝葉,一個不留,斬草除根。也就是,族滅!
我問師傅,為什麼要這樣。師傅的回答很簡單:“徐龍二稱霸一方,龍蛇幫幫眾為虎作倀,徐家上下也無有善輩,殺之,乃為名除害!”
現在看來,多麼可笑的理由!
而更可笑的是,我竟然死心塌地相信了。
可我畢竟不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哪怕我對師父的話堅信不疑。
一年以後,我才了解到千秋門此次行動的內幕。
千秋門一心想統一清源一帶,但龍蛇幫盤踞清源鎮,成了千秋門的心腹大患。時遇龍蛇幫幫主徐龍二壽辰,千秋門通過安插在清源鎮的探子了解到了全部情況,門內各大高手早已潛入清源鎮,伺機行動,待命出殺。
等到我隨師父出山時,這場精密的殺局早已布置妥當,大師兄、二師兄早已領了一班人馬埋伏在金福酒樓附近,而在外的四師兄、五師兄、九師兄也已趕到清源鎮。
門中人探知徐龍二將妻小藏在一處別院,師父便派出了眾弟子中武功最高的“天殺”左天成,也就是三師兄,前往徐家別院斬草除根。
意外的是,我竟被安排與三師兄同去。
暗夜,黑風,正是殺戮時刻。我對師父的話堅信不移,手執浴血利劍,身穿夜行黑衣,置身於徐家大院內。黑衣染血,暗紅斑斕,白刃腥赤,殺氣衝天,我站在徐院廂房裏,低頭怔怔地看著手中滴血的利劍。
我殺了兩個人。
三師兄用迷香和飛刀無聲中掃清了外圍防守,立即殺入正廳,而我,則被安排潛入廂房。
才一入廂房,一道白芒瞬間攻至,寒氣森森,直逼麵門,我被驚得汗毛一豎,急忙出劍,沒想到對手這極狠極準的一招反倒逼出了我的殺氣,我劍招一出,便是“春風細雨掠柳梢”這等決勝招式,劍尖刺中對方的右肩,接著疾風一轉,斜掠而上,鋒芒一過,血綻如花,那人喉管斷裂,鮮血灑在我的臉上。
我眼睜睜看著他無力地倒在我麵前,身體因失血而痙攣抽搐,奇怪的是,他臨死前的表情凝固在臉上,沒有驚恐,沒有猙獰,甚至都看不出殺意,隻有一種平靜,就像是一種毅然決然,一種……視死如歸?
這樣的表情,我不敢多看。
我握劍的手一緊,疾刺向屋裏的屏風。我感覺到了敵人的氣息,手裏的劍猶如敏感的蛇,在捕捉到了獵物溫度的瞬間,就嘶鳴著發起了進攻。
屏風倒下,屏風後的人也倒下了。
我這才看清,被我刺中的,是徐家的仆人,屍體還保持著撐開雙臂的姿勢,這是……奮不顧身,迎向劍尖的姿勢。
細微,但都清晰的哭聲傳到我的耳中,我呆在了那裏。屍體之後,有兩個人,兩個讓他奮不顧身去保護的人。
眼前,一個滿眼淚水與哀憐的女人,抱著一個熟睡的嬰兒,像羊羔一樣跪坐在地上,無力的眼中滿是哀求。
我的一身殺氣驀然散去,呆呆的,不知所措。
我下不了手。
一個不會武功的弱女子,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嬰兒,兩個弱者。
突然間,我覺得我好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這時,那個女人開口了。
“求求你,放過孩子。”
我一驚,抬起頭來,看見她邊流淚邊說道:“求求你,放過我的孩子!你們要殺我們,但別殺我的孩子!她還這麼小,根本不會威脅到你們,放了她吧!你殺了我吧!”說著說著,她抱著孩子,雙膝蹭地向我爬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