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間,小周出現了,一副披頭散發的模樣,斜眼看著他們,陰聲說:“許成發,你的胃口真好啊,什麼樣的女人都敢要……”隨後便是一陣狂笑,桑樹林忽然搖晃起來,每一個葉片都像是小周的眼睛;桑蓮果紛紛落下來砸在地上流出了紅色的漿液,最後塗滿一地,就像鮮血一樣……

許成發一驚就醒了,在夢中體會到的那種強烈的快感瞬間便被恐懼所代替,急忙打開燈起來換掉褲衩。再躺下時卻瞪著眼睛看天花板,大腦裏一片空白,直到第一縷陽光照進窗戶才意識到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許成發忽然想到了南都。

不錯,南都的工作節奏是很快,整天在單位和住地之間來回奔波,極少有時間休閑;青石橋的工作節奏雖然很慢,但大量的時間都用來喝酒打麻將鉤心鬥角了,這不是許成發想要的生活。

南都的房價雖然很高,壓力很大,交通很堵,但那裏的人際關係卻沒有青石橋這麼複雜,“拚爹”拚人脈並不十分明顯,至少心沒有這麼累。更重要的是,即便在老家,如果沒有一個有用的“老爹”,仍然會在體製的門口徘徊。

許成發想回到原來的公司,於是就給老板打電話,說了自己的想法。老板卻告訴他,他的位置已經被人頂替了,公司現在不需要人了,再想想別的辦法吧。

許成發愣了好半天,忽然想起陳天樸曾經說過的話,就開始撥打他的手機,卻是關機,撥打了十幾次都是關機。無奈之下,隻好撥通了小柯的電話,竟然鬼使神差地問起了小周的情況。

小柯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成發,你還不知道呀?小周住院了,我也是無意中聽別人說的。”許成發問:“住院了?要生孩子了?”小柯說:“孩子早就生了,住的是精神病院。”許成發驚問:“咋回事兒呀?”小柯就說:“唉,孩子被人搶走了唄。”

許成發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繼續問:“小周她找的那個老板姓什麼?做什麼的?”小柯說:“老板姓陳,在做房地產生意。”許成發一下子全明白了,握住手機不再說話,愣坐了半天。隻覺得周遭寒氣襲人,就像墜入冰窟一樣。

忽然想到,去年的某一天,自己興衝衝地從南都回來,滿懷信心地想在故鄉找到自己的歸屬,可最後的結果卻是這樣。一年多來,他在異鄉和故鄉之間遊走,可故鄉卻也漸漸變成了異鄉。

故鄉的月亮跟異鄉的月亮其實沒什麼兩樣。

這天下午,許成發忽然收到了一條短信,是從一個陌生號碼發過來的,內容如下:佛為心,道為骨,儒為表,大度看世界;技在手,能在身,思在腦,從容過生活。三千年讀史,不外功名利祿;九萬裏悟道,終歸詩酒田園。

年關將近的時候,許成發再次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

這天一大早,他就跑到街上去買回來一個電砂鍋和一台微波爐。母親詫異地問他這是幹啥?他說:“媽,電砂鍋是燉湯用的,要慢慢煨才更有營養;微波爐可以烤肉也可以熱菜。”許母說:“就我們兩個人,哪裏用得上這些?再說了,這麼貴,不劃算呀。”許成發就說:“媽,你也該享受享受了。”隨後詳細介紹了使用方法。

下午時,許成發來到鎮衛生院,把自己考公務員用的複習資料交給門衛,請他轉交給胡淑琴。門衛問他為啥不直接交給胡淑琴?胡淑琴正在上班。許成發說了一句:“來不及了。”

當天晚上,許成發又是徹夜未眠,把台燈開到最弱檔,瞪著眼睛望天花板。忽然覺得堂屋裏有動靜,他就輕輕拉開房門,就見母親正站在地上,借助窗外淡淡的燈光,久久地凝視著父親的遺像。

許成發久久地看著母親,卻不敢驚擾她。

再次躺下後,忽然覺得臉上冰涼涼的,一摸原來是眼淚。窗外黑咕隆咚的,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天快要亮的時候,許成發起身去上廁所,忽然發現母親的房間裏也透出了微弱的光亮。他貼著門板聽了一會兒,裏麵傳來幾聲低沉的咳嗽,隨後便是一聲哀歎。

次日黃昏,許成發找出一個信封,把身上僅有的一張銀行卡裝了進去,並附上一張紙,寫道:大姐,請把這張卡交給母親,裏麵還有一萬多塊錢,權當她的養老費用。隨後,他來到大姐家,乘人不備悄悄把信封放在大姐的梳妝台上。

忙完這些,許成發收拾好自己的房間,把蘇曉燕給他買的那兩本書裝進一個包裏,趁母親上街買饅頭的時候悄然出門,隨後來到牛肉麵館,叫上一碗牛肉麵獨自吃了起來;吃完一碗又叫了一碗,掌勺的師傅有些怪異地看著他。

楊大牙剛好回來了,一看就笑了,說:“喲,許幹事,許兄娃兒,今天胃口不錯呀。”許成發就說:“還不是你的牛肉麵做得好嗎?”楊大牙又問需不需要大蒜,許成發卻堅決拒絕了,楊大牙便略感吃驚。許成發卻又說:“來一瓶啤酒,拿兩個杯子。”

許成發把啤酒斟上,啤酒卻漫了出來,他舉杯對楊大牙說:“楊老板,來喝兩杯。”楊大牙就端起了酒杯。許成發說:“祝你生意興隆財源茂盛,以後多開幾家連鎖店。”楊大牙笑眯眯地說:“哎喲,許兄娃兒就是會說話,來,幹!”說完又添上兩個鹵雞蛋。

又倒酒的時候,楊大牙拿過酒瓶說:“許兄娃兒,倒啤酒應該這樣倒,俗稱‘歪門斜倒、杯壁下流’。”說完兩人都笑了起來。

楊大牙就坐下聊天,忽然問:“哎,許幹事,聽說你又參加公務員考試了,咋樣?”許成發就說:“應該沒問題吧?”楊大牙又說:“你跟胡醫生要是都考上了,那可是比翼雙飛呀!以後胡主任的位置,說不定就是你的。”許成發就笑道:“我還想坐上鎮長的位置哩,可惜沒這個命。”

楊大牙就豎起大拇指說:“好,有誌氣!隻要好好幹,肯定有機會。不過你要是當上了鎮長,可不能亂發短信哦。”許成發問為啥這樣說,楊大牙就說:“你還不曉得嗎?鎮長出事兒了。”許成發就問出啥事兒了?楊大牙說:“真是天下奇聞呀!”

原來,鎮長想提拔一個幹部,有好幾個人選卻定不下來,他老婆就說,很簡單,誰對你更忠心就提拔誰。隨後便想了一個辦法,用她的手機分別給那幾個人發短信,說鎮長被“雙規”了,你得趕快想辦法。

然而,短信發出去好幾天一個人也沒有回,心想真是人心難測呀!可就在這時,紀委卻找上門來讓鎮長交代問題。鎮長就問,我有什麼問題?紀委的人就說,你沒問題發那條短信幹什麼?鎮長說,那是我老婆考驗他們幾個的。紀委的人就說,你知道嗎?他們收到你老婆的短信後,第二天都主動交代問題了,把你也給供出來了。

許成發聽了半晌無語。

結賬的時候,楊大牙說:“老規矩,第二碗半價。”許成發笑了笑,掏出那張消費卡放在桌子上轉身就走。楊大牙說:“哎,等一會兒,我做個記號再還給你。”許成發說:“不必了,你留著吧。”楊大牙就說:“好吧,下次再說。”

走出牛肉麵館,許成發一眼就看見了鎮政府那幢灰白色的大樓,猶豫了一會兒,腳步就往那裏移動了。在大門口又遲疑了一下,那個矮個子保安看見他了,就問他有事兒嗎?許成發說沒事兒,隻是想來看看。保安說,想進來就進來吧。說完就打開大門。許成發衝保安感激地笑了笑,抬腳就走了進去。

政府大院裏靜悄悄的,一排車位卻是空空如也。許成發抬頭看去,四樓就是計生辦,他曾經工作過的地方,此時也是人去樓空。忽然間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就收回目光去看院子裏的那棵桂花樹。

時節已是隆冬,桂花樹的葉片依舊是碧綠的,樹幹高大,就像一株巨大的盆景一樣點綴著這幢大樓。許成發忽然想起了兩句詩:八月桂花遍地開,桂花開放幸福來。又想到桂花樹的前任——那棵梓樹,已漸漸被人遺忘,心裏居然有了一些遺憾,於是便走了出去。

剛走到青石橋街拐角處,卻跟張山民打了一個照麵,他正挑著豆腐腦沿街叫賣。一見許成發,張山民急忙放下擔子問:“許兄娃兒,你要到哪裏去呀?”一邊說一邊拿碗舀豆腐腦,舀了滿滿一碗,放的白糖也格外多。

許成發就說:“去辦點兒事。哎,我剛吃過牛肉麵,飽得很,吃不下了。”張山民就把碗推到他手裏說:“吃不下也要吃,我又做了一些改進,添了一些花生進去,你嚐嚐味道咋樣?”許成發隻得接住碗細細品嚐了一下,感覺味道更好了,一口氣喝了下去,蹺起了大拇指。

張山民就樂嗬嗬地說:“許兄娃兒,你要是喜歡就天天到我家裏去吃,我給你免費。”許成發笑了笑,忽然掏出兩百塊錢塞給張山民,張山民問他這是幹啥,許成發就說:“你每天早晚給我媽送一碗過去,連送兩個月好不好?”張山民就說:“這有啥問題?嗨,我還問你要錢嗎?”遞錢的時候卻見許成發已經走遠了。

路過曲家大院的時候,許成發忽然發現大門右邊新掛了一塊牌子,上麵寫著“青石橋鎮老街風貌保護協會”,與大門左邊的那塊“青石橋鎮旅遊開發有限公司”的牌子遙相呼應。

突然看見大姐帶著鵬程從曲家大院裏出來了,許成發急忙躲進一家工藝品店,在裏麵就聽見鵬程大聲說:“媽,我要喝豆腐腦。”許小蘭卻說:“豆腐腦有啥好喝的?真沒追求!走,鵬程,媽給你買珍珠奶茶喝。”鵬程卻堅持說:“不,我就要喝豆腐腦。”

許成發一直等大姐他們走遠了才出來。路過一家理發店時,他毫不猶豫地走進去剃了一個光頭。剃頭的老師傅說,來我這店裏的都是上了年紀的人,你這小夥子可是稀客啊,而且還是推光頭,是不是開始流行這種發型了?

許成發就說:“我喜歡。”

看著一根根烏黑的頭發被鋒利的刀片割斷掉落下來,許成發忽然想起小時候割麥子的情景,轉眼間頭頂就像收割莊稼後的原野一樣光禿禿的,心裏感到空落落的。

沿著清涼溪往一片開闊地走去。正值枯水期,清涼溪瘦了很多,裸露出一片片灰黃色的沙土;岸邊的樹木掉光了葉子,就像化療的人脫發一樣,顯得十分憔悴。不遠處就是一片墳地,一塊塊墓碑就像都市裏聳入雲霄的建築物。

來到一座墳墓前,許成發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然後又走到另一座墓碑前,垂手而立,嘴唇輕輕

嚅動,隨後鞠了三個躬,掏出那本《蘇東坡傳》,蹲在地上,一頁頁地撕開,用打火機點燃,紅紅的火苗便躥了起來。燒完後,他輕聲說:“曉燕,安息吧!”頭也不回地走了。

悠遠的鍾聲再次從西山方向傳來。遠遠望去,遷址後的白馬寺依然莊嚴肅穆。許成發獨自向寺院走去,走到那座石橋上,他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青石橋鎮,此時太陽的餘暉正灑在青石橋街的牆壁上,留下了斑駁的影子。

“成發——,成發——”

忽然,一個人疾奔而來,站在許成發的跟前。

許成發問:“你咋曉得我在這裏?”

胡淑琴說:“是楊大牙對我說的。”

許成發問:“有事兒嗎?”

胡淑琴說:“成發,我考上了,我考上公務員了!”

許成發說:“好啊,祝賀你!”

胡淑琴說:“我小爹也當上副鎮長了!”

許成發說:“好啊,祝賀!”

胡淑琴問:“你……要到哪裏去?”

許成發答:“去該去的地方。”

胡淑琴問:“啥地方呀?”

許成發答:“一個可以安放靈魂的地方。”

胡淑琴似乎明白了,就說:“你想躲避現實嗎?”

許成發說:“不。”

胡淑琴說:“我考上了,我們……一定會幸福的!”

許成發說:“希望你幸福平安!”

胡淑琴說:“我們一起生活吧!”

許成發說:“謝謝!可我需要另一種生活。”

胡淑琴忽然熱淚橫流,顫著聲音說:“成發,留下來吧,張山民還等著你幫他辦衛生許可證哩……我會用自己一生的愛去安放你的靈魂,我會跟你好好過日子,我會讓你感到幸福!不要對生活失去信心,不要對愛你的人失去信心!成發,我愛你,答應我吧!”

說完,猛然撲進許成發的懷裏,淚水打濕了他的衣衫。

許成發抬頭又回望了一眼,隻見胡主任正站在清涼溪邊僅剩的那棵柳樹下,舉手向他揮動,手裏似乎還握著一根柳條。如果仔細看,柳枝上已經爆出了一粒粒嫩黃的新芽。

暮色漸濃,倦鳥紛紛歸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