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塵正為炎黃二帝大戰之事唏噓不已時,忽聽普淨駭然厲聲慘叫,亂塵回過頭去,卻見他似是逃避著甚麼迷毒般連續地往後退,原本全是血跡的臉上滿是驚惶痛苦。
南華老仙似是早就料道普淨會如癲似狂,隻是微微一歎,眼視遠方,語氣蕭索:“普淨,你為何如此放不開這其中的勝負?”
左慈也知此棋局凶險,但心又不甘,隻道世事弄人,狂笑道:“所謂勝負,不過是你的假仁假義的托詞,若換了是你如同師弟一樣賭的是生死,你是否還能置身事外?”
南華老仙淡淡一笑,低頭久久注視著手中的拂塵,那柄拂塵在他的注視下突然塵絲根根突立而起,似有靈性般地搭住了普淨的手,將普淨拉到自己身前:“你若活到為師這把年紀,便知道勝負與生死之間原是沒有區別的。”
普淨此時身上已中棋局蠱毒,更是因心誌煩躁之下,幾乎被殘局拖入必死之地,隻是因他天性豪勇、不畏生死,適才算棋之間又無意聽著南華老仙與左慈的對答,品味他二人隱含機鋒的言辭,才被這上古殘局尋著間隙,不由自主地迷失在楚河漢界上的撕殺之中。
他本身功力較深,故而能勉強克製棋局凶戾之氣,是才有了方才後退之舉,但他心神在先前一戰中依然受損,以他一己之力也隻能抗衡一時,若是無人相救,終將會被殘局所噬。而正此危難之跡南華老仙忽然將他拉至身前,混亂中他隻覺一股澎湃的勁力從拂塵上洶湧而來,知他是在解救自己,忙運氣殘存的功力與這外來之力合二為一,順其自流。
普淨本是嫉恨南華老仙,但見他重傷之下還拚死相救,也是心存感激,不免抬頭看他,卻見南華老仙也正目光炯炯地盯向自己,亂塵就立在他二人身旁,看得普淨脈象上的真切,南華老仙的拂塵搭在普淨掌中虎口上,塵絲分刺他五指,數股祥和但卻不乏剛烈的內力逐序力透普淨經脈,普淨終於漸漸清醒,又回歸現實,他看著眼前的南華老仙,他似乎一下子老了數十歲,皺紋爬滿了眼角,眼中仍是悲天憫人的胸懷,雖隻是一眼,隻是一刹那的光景,在普淨心中,就是花開花敗春秋幾世。
左慈見南華老仙瞬間衰老,普淨更是一臉激動之色,雖是不明所以,卻也覺察到普淨已經恢複神誌,心中一陣欣慰。
南華老仙含笑望著普淨,麵容慈愛:“現在你明白了嗎?”普淨道:“弟子明白了。”普淨止不住淚流滿麵,師父以浸淫一生的精純修為替自己療傷,為他這樣一個天界逆人做如此犧牲,雖是不曾澆去失去火狐之痛、但也解了他生命中最大的劫難,他一時心中激蕩,難以自己,倒頭下拜:“師尊請受逆徒一拜。”
南華老仙微笑著由普淨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慢慢地轉過頭來,對著疑惑中的左慈說道:“左慈為師已知你二人之心,自然不好勉強,但冰狐已經魂飛魄散隻留一支獨苗,為師會幫你了卻她最後的一樁心願,救活此樹,也算是我替耀琿五人償還之過。現如今普淨已不再糾纏,你也不必太過傷悲……”
事情發展成現在的情形,左慈也是無話可說,正哀歎此生便將在孤獨中了卻,隻聽南華老仙淡淡續道:“百年春秋對你們來說不算太長、亦不算太短,適時會有一個有緣人替爾等重新來解這‘紫煙殘譜’,譜破之時,便是一切了結之世。但他能不解開,便是他與你們二人的因緣造化了。隻願你們能在這百年之能自我超脫,免得那後來之人重演悲局……”
亂塵猛然怔住,難道自己就是他們口中的有緣人?既是如此,此棋局必是與自己有莫大的關聯,心中一凜,好勝之心漸起,複又仔細地觀看起棋局來。
亂塵之智也可算是當世奇才,算棋路足可至三十步外,但此局凶險、厲害,亂塵猶難算盡其中變化。乍看之下黑方攻點頗多,可謂是遍布滿盤,但卻讓人找不出有效的棋路,能一舉摧毀紅方;若要退守防禦,偏偏紅方的過河小卒擋住車路,惟有拱手送炮鱉住紅方馬腳才可望爭得一線喘息之機,但如此必將白損一炮;而黑方攻勢一但勢弱,紅方必是車前馬後、發炮逐卒爭得先機,其後變化就更是繁複,似乎雙方都有機會……亂塵再要往下算去,隻覺眼前微微一黑,胸口煩悶欲嘔。
於此危難之際,他隻覺身後有輕輕一指搭在自己太陽穴上,運功助他化開心魔:“此譜乃是千古疑局,內藏玄機,須得平心靜氣,方有望覓得妙手解開僵局。若是棋力不到,萬不可妄動思路。”亂塵又是一驚,他知自己在夢境之中,其中之人應該覺察不到自己才對,轉過頭去,卻見寞影不知何時站在身後,見他轉過身來,隻是微微一笑,道:“這棋局既是共工祝融所布,前後經由炎黃正道、蚩尤魔道皆是不得而破,你解不開也不必太過在意。而且這棋局之中飽含殺戾之氣,若是思得長久了,定會和普淨一樣為魔境所隙。”
亂塵知他對自己的關心,忍住不看棋局,但一顆心纏載枰間烽火之中,如何脫得開。何況以他的倔強脾氣,哪肯就此服輸,略喘幾口氣,複又苦思冥想。寞影既是由他心境所生,心意與他相通,怎會不知他心思,輕歎一口氣,隨著他看起棋來。
其實這象棋殘局遠不及圍棋變化無方,隻要按各種棋路先試著走幾步便可找出最佳應手,是以由古至今從沒有解不開的象棋殘局。隻是這心智愈高之人都是一般的癡性,若不能一舉解開所有棋步,斷不肯落子試走。
二人呆立棋枰前,不知不覺便又是好幾個時辰。
寞影見亂塵來此幻夢中也有好多時辰了,輕輕拍拍亂塵肩膀:“走吧,我送你回世俗之界,這棋局以後再說。”接著一歎,“我在此處已有多年,已推算至五十七步後,卻猶看不出結果。”亂塵到現在隻算到四十餘步,發狠道:“解不出我便不不走。”“你還是這般倔性子。”寞影一番苦笑,道,“我若也是如你一般,怕是早就心力枯竭而死了。”
亂塵見寞影口中發笑,臉上卻是毫無歡容,心想他也是有所心思,而纏繞心頭之事如何能說放就放,怕隻是他強迫自己不去細想。一念至此,臉上不禁現出同情之色,隨口安慰道:“你已經勘破了生死勝負,跳出五界循環之外,自是不必拘泥於其間,讓棋念占據心神。”
寞影雖是亂塵一體所生,但畢竟不同於亂塵,他於亂塵之外更有蚩尤入魔之前的善念,自然飽經世事滄桑,一見亂塵的臉色,頓知其意:“你錯了,我雖可逾出生死,卻不能勘破勝負。”亂塵不解,寞影一指棋秤,道:“我閑暇之中解過上千局古譜,知道這等棋局均是於層層迷霧中設下各種關卡,往複循環,利用下棋者的盲點大做文章,而正解往往便是在不經意間得出,執意苦研反而不能得其正道。這紫煙古譜乃天之妙成,幾無半點破綻之處,當年製出此局的水火二神既然以棋局輸贏定天下正邪勝負,必然竭盡畢生心力與此局中絞殺撕拚,他二人深諳巧攻拙守之理,與其在他設下的迷宮中瞎闖,倒不如跳出局外,從棋枰之外來領悟抨內玄機……”
寞影這般所言是他這經年修為所積的箴言,任是心智如亂塵之高者也聽得迷糊,隻聽亂塵喃喃道:“照你這般說,莫不是不懂棋的人反而更容易找到正解?”
“此話原也說得通。”寞影正色道,“世間萬理原是雷同,盛極而必衰,正若月有陰晴圓缺,花有綻放凋謝。長堤毀於蟻穴,莽林焚於星火,任你心智如何再高,所布棋局有如何完美,但總會留有一處隱著,當局者難以洞悉,但若能置身棋外,以局外人的眼光來重新審時度勢,再以抽絲剝繭般的耐心,引出其中那一絲破綻,便可以電掣雷擊之勢一舉直搗黃龍。”
亂塵大覺有理,點點頭:“道理雖然如此,但如何方能做到置身局外,找到那一手隱著呢?”寞影侃侃而談:“正如劍客對決,高手看低手所使的盡是空幻招式,低手自以為強勁的招法於他卻不過是隔靴搔癢,水中花月,根本不見效用;而在高手眼中卻能一舉窺破對方的虛實,視各種虛招、誘招而不見,如龍騰虎躍般直取要害……”
亂塵身體一震:“我懂了,這就是心境的差別!”“心境這兩個字可謂道出了棋之神髓。”寞影這些年來,一人獨處,可謂飄零多年,今日亂塵因緣際會闖入這封印的幻境之中,自然十分高興,隻道自己能助他早日脫出苦海,得遇天道,適才說了如此之多的勸導之言,眼下見亂塵若有所悟,疲倦的麵容上終是會心欣慰地一笑,“不妨說說你領悟了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