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塵雖是旁觀戰局,卻是有會於心。眼見南華老仙右手長槍守得毫無破綻,更是左接右格、前拒後擋,攻襲處揮灑自如,收放處轉折行意,竟是不容普淨落地回氣。而普淨身體懸空,雖看似是在魔功支撐之下占盡上風,但勢不能久,而隻要攻勢稍弱,南華老仙那收於胸前的左槍一旦尋隙刺出,就必將是驚天一擊。
而到現在為止,南華老仙隻不過才出手四招而已。
普淨一陣急攻,終是氣力不濟,刀勢漸緩。心知待得南華老仙左槍出招必無幸免之理,索性尋險一博。眼見右槍挑向石刀,狂喝一聲,突然右手一鬆放開石刀,掌沿在槍杆上一撥,將南華老仙右槍撥至外門,身體再無借力之處,直落下來。南華老仙一時不虞普淨棄去手中兵刃,右槍挑空,卻也是不慌不亂,沉腰紮穩,真力洶湧,橫於胸前的左槍終於擊出,刺向普淨胸口,口中猶朗聲淡喝:“第五招!”。
而此時普淨身體下落,手無兵器,再無可借力變招,分明已將自己迫入絕境。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方顯無狀六劍的機變驍勇之處。普淨似是早料及南華老仙的出招方向般一掌抓住槍頭,先送再收,往懷裏回奪,竟欲一舉奪下南華老仙最具威脅的左槍。
南華老仙微微吃了一驚,道了一聲:“好。”卻亦不變招,勁力集於左臂,仍是刺向普淨的胸口,料想就算受傷在先的普淨能奪下左槍,腳步虛浮下也絕抵不住自己全力一擊。
好個普淨,再度擰腰發力,身體一側,竟用腋下夾住左槍,右手接住落下的石刀,沿著槍杆直削過來,若是南華老仙不肯鬆手棄槍,隻怕連握槍的手指亦要被削下來。
帛裂之聲響起,南華老仙那一槍實在太快,已劃破普淨胸前衣襟,落下一道血痕,但亦被普淨衝入近身,不得不放開左槍,順勢一掌擊向普淨的麵門。右槍回收,從右向左掃向普淨的腰間。常人若使右手長槍,本不擅於此短距離內發力,但南華老仙這超出常規的一招卻使得渾若天成,不見半分勉強。
亂塵看得心驚膽戰,南華老仙招沉力重,每一槍均是攻敵必救,卻又招招手下留情,不會置普淨於死地,留有餘力,變化靈動,無有定法;而普淨也是仗著無狀六劍中的精妙招式,應對快捷,機變百出,招招狠毒,更是猶然挾著一股不惜與南華老仙同歸於盡的氣勢。
平心而論,南華老仙雖為天界正道,按常理亂塵應該盼他得勝才是,但一見普淨因愛而成狂成魔,眼下為救心愛之人不惜拚死忤逆師尊,不自然地升起同情之心,見他氣勢落敗於下風,反道替他著起急來。
先前所見普淨奪下南華老仙手中左槍,心中暗暗一喜,卻又見南華老仙當機立斷,棄槍出掌,回掃的右槍更是暗含風雷之聲,轟然擊出,心中又是一悸,料想當年若是換自己在場,此刻唯一應對之法便隻有向左方退讓,而一旦南華老仙擺脫普淨的貼身纏鬥,右槍的無數後著便可直迫對方陷入絕地。
眼見普淨落敗在即,火狐相救無期,亂塵也是大急,一動念間方才醒悟自己竟是盼著普淨取勝,這才按住心神,強忍著沒有喊出聲來。
誰知普淨麵臨南華老仙的重掌與長槍,卻隻是偏頭一避,身形不動分毫,反手一刀向上撩出,拚得腰間硬受一槍,亦要令南華老仙斷去一臂!南華老仙修為再高,一時之間也不能接好斷臂,如此之來,他自己雖是重創,但十招之賭便可順利勝出。雖然槍長刀短,僅差一線,南華老仙情急下全力一擊隻怕會令自己當場喪命,但他賭得就是南華老仙不會拚著兩敗俱傷、隻好即刻收力。可是在如此近距離的貼身纏鬥中,一方若是稍有退讓,必然再難占得上風,隻要南華老仙收招後退,普淨便定可將這十招之約穩接下來。
南華老仙怎會不知他心中所想,哀聲一歎,原本準備收力,但見普淨凶狠跋扈的樣子,他眼睛陡然一亮,隨即便黯淡下去。冷冷一眼向他望去,原本已是收力中的左臂卻是一沉,他竟然以血肉之軀擋向普淨的石刀,右槍再無阻滯,直掃而至。
普淨心中一涼,然而雙方已勢成騎虎,已無變招可能,眼見自己全力一刀劈中的南華老仙左臂,而南華老仙的右手長槍亦重重撞在腰間。
砰然一聲大震,普淨被這一槍直掃出去,翻翻滾滾二丈多遠方才停下,手中長刀卻嵌在的南華老仙左臂臂彎中。南華老仙垂目望著左臂破裂的衣袖,長聲道:“我知你性格躁烈,必定敗而不服,但這千百年來,為師精研天命之理,雖不曾靜心執武,但你是能逼得我左手武器脫手之人,普淨你雖敗猶榮,你也用不著太過於懊惱。”
普淨伏在地上,吐出幾口黑血,勉強抬頭望去,卻見南華老仙左臂全無傷痕,自己那全力的一刀竟然不能傷其金身分毫!南華老仙已經將左右長槍重新接成拂塵,雙目微閉:“你執意要救人,為師也就不再勸你。還有三招,普淨你可有餘力再戰嗎?”他一揚手將石刀擲在普淨身前三步處,石尖入土,刀身兀自不停晃動。
普淨渾身筋脈本就因魔氣攻心膨脹欲裂,南華老仙雖無意傷他,但他還是被方才南華老仙這一槍震散元氣,眼見南華老仙目射異光,如一尊靈神般向自己緩緩行來,掙紮幾下,竟是無法起身,剛想張口叫罵,一張嘴又噴出幾大口黑血。
南華老仙事先言明十招內戰敗普淨,現在普淨雖傷不至死,但尚餘三招,稍通武功的人都看得出普淨已是身負重傷,剩餘的魔功不但不能幫他禦敵之擊,反而更會加重他體內傷勢,已是難有再戰之力。
亂塵一陣默然,不過眼前發生的情況令他吃了一驚,卻見左慈拖著殘廢之身不顧一切地從懸崖上跳下向普淨直奔而來,用身體將普淨擋住。一雙渾濁帶血的眸子漠然望著南華老仙:“師尊,徒兒得罪了!”
南華老仙停住腳步,雙掌迅速凝氣往上一推,化開左慈下衝之勁,但他是猛然間用力,並不能托穩左慈,左慈因這一擊轟得五髒俱裂,在草地上翻滾了一陣,便再也沒力氣沒抬起頭來。南華老仙望著普淨二人,冷然喟道:“左慈你真的寧求一死也要讓為師輸掉賭局麼?”
普淨的目光凝在躺倒在他身前不住喘氣的左慈臉上:“師兄……謝謝了…….幫我把刀遞過來好嗎?”左慈望著普淨,一陣撕心裂肺地狂笑,重重點頭,奮力將入土並不深的石刀拔出,遞與普淨。普淨盯著那黑紅鮮血交雜的刀身,眼框一熱,與左慈交手一握,師兄弟二人仰天長笑。
普淨扶著崖石緩緩站起,對著左慈輕聲道:“師兄,還記得前日我跟你說過的話麼?”左慈一呆,清楚地聽得那日普淨堅定的聲音在耳邊低低響起:“若是有一日,她因我而受責罰,我寧可求去一死,也不會讓他人傷她分毫。師兄,若是我不在了,還請你代我好好照顧她,也算是我今生虧欠……”
南華老仙等人尚還不明就裏,左慈在刹那間已經明白了普淨的用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任憑眼中再也止不住的淚水狂流而出,洗刷過麵上黑紅血痂,木然半晌,再重重點了一下頭。
南華老仙倀然舉手拂袖,望向普淨與左慈:“你可是認輸了嗎?”普淨迎給他師父的隻有冰冷暴戾的目光:“我隻會做那戰死的勇士,不去做那服輸的懦夫!”他再長吸一口氣,強止住口角洶湧滴失的鮮血,一字一句道:“而且輸的是你!”
左慈收住淚,眼中泛起一絲剛毅:“不錯,師尊你輸了。”南華老仙一陣愕然,麵上滿是不解。“普淨師弟是無法接住師尊的十招,”左慈臉上滿是縱橫的血淚,語音卻是平靜得近於漠然:“但他絕不會敗在你手裏!”話音未落,左慈拚進全身所有剩餘之力,將手中的石刀已狠狠地、沒有一絲猶豫地,刺入普淨的心髒!
莫大的震撼,從在場的每個人人心底泛起。整個天地間已是靜可耳聞針落之音,南華老仙呆呆地看著普淨手撫胸膛,跌麵臥下,臉上猶掛著一絲寬慰平靜的笑容——左慈此舉大出意料。以南華老仙先前的提議,若是不能十招內擊敗普淨便做負論。而現在普淨雖是以求一死,卻非是南華老仙所敗。
左慈一雙漠然渾濁的眼光望著南華老仙,想開口說話卻隻是唇角囁嚅一動。先是眼睜睜地看著摯愛之人為救自己魂飛魄散,現在親手殺了與自己一起修行數十載的師兄,他的心似已隨著冰狐、普淨他們一並死去。但他知道他還不能死,不為自己,隻為冰狐的留給他的諾言、為師弟普淨臨死前的托付,為了昏迷中的火狐,他不能死,隻要火狐還能活一天,他就得堅持在在這個讓他死去所有知覺的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