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7章(3 / 3)

說對老刀詩的印象是個“小”字,還在於他對生活的細微洞察和發現,讓其作品有了盎然的詩意。他寫故鄉的鄉情、親情,縱然直接的述說有其動人之處,但他那種在楠竹林裏閉上眼睛,嗅小植物腐爛的氣息,靜聽竹葉和竹葉相擁的回聲以及斑鳩從竹林深處驚飛,整個山坡在一身冷汗裏微微顫栗的情境,那種聲音、氣味和動感,和他近鄉情怯的感情相諧,更有著情感的廣度和深度。他寫殺狗的廚師易師傅,眼睛睜開一條鋒利的縫,卻將尖刀藏在身後,當易師傅朝冒著熱氣的鐵桶裏兌了一瓢冷水廣一擰,右手用力一甩,一團狗毛貼在地上。不一會,黑狗白白瘦瘦地幹淨了”。易師傅狗皮褪得幹淨、利落,詩也寫得幹淨、利落。在街道,他發現,清潔工和肮髒的城市始終保持著一隻掃帚的距離;在被拖走的樹枝上,一隻蜻蜓想停下來,幾次都失敗了;羊為了吃草,它的頭隻能深深地低下;擦玻璃的民工在流淚,他哈出生命裏所有的熱氣,都無法將一個黑點擦幹淨;他也發現,在撿垃圾的老人麵前,真正的垃圾穿著衣裳;回家的殘疾人是走得最穩的人,除了他馱著的這一床被子,誰也不能將他打倒……似乎不必再列舉了,這樣的詩句還有很多,詩人在人們司空見慣的瑣碎庸常裏發現了被熟視無睹所遮蔽的真意,隻有從心底熱愛生活,有詩的敏感的人才能有所發現,這是對生活、對人生的理解,麵對現實而又超越現實的藝術品格。

詩人對詩的把握是細致入微的。老刀尤為擅長對自己矛盾心理的刻畫,對複雜情感瞬間的捕捉,那是愛到極處的不知所措,驚心動魄,內涵和外延之間所形成的張力,讀來令人動心。在車禍像離婚一樣隨意發生的城市,詩人看到死者遺留的靴子,可回家後他不敢提這隻靴子,怕鄉村來的父親以後把他和這隻靴子聯係起來;當詩人回到故鄉的時候,“青蛙坐在樹上讓人害怕,狗不叫更叫人心慌”,這種回到故鄉卻不見故時之鄉的微妙心理,真切亦有意味;而在中秋那錯過了將不再有的月光裏,“我是繼續壓抑還是應該勇敢地伸出廣纖弱的雙手?”這種矛盾心理,進退兩難的境地,表現得真實而恰切。

除此之外,我覺得老刀在駕馭題材、結構詩章時也是頗有功力的。他的《沒有餘魚的河》,隻有〗行,卻將一個人的半生以及一家人的命運都概括在極短的詩行裏,其結構和所涉及的人物足可寫一部長篇小說。在《人小》這首詩中,天真的孩子被磚頭絆倒,也有著這小小事件之外的寓意,詩所涉及的也不僅僅是孩子。

在老刀的詩集中,我尤為喜歡其中的《今夜我是你的好兄弟》,對虛偽的拒斥、自責,即使醉倒,也是讓骨頭重新回到肉裏的直立的人,而真正的人的還原,其中蘊含著多少痛苦、麻木和無奈。當一位詩人用一生記住一瓶二鍋頭的時候,他便是一個真實的自己,而不是一個太清醒太像人的人。“今夜我倒在什麼地方都是一地垃圾”這詩又讓我想起阿赫瑪托娃的話,說詩源於垃圾。其實,就食用而言,支撐生命的骨頭,促使植物生長的根須都是被扔掉的垃圾,而這些,恰恰是生命的根本,是其最重要的部分。

我想,說老刀的作品具有重要性,是因為他選擇了一條屬於自己的詩歌道路,既不追隨古人、洋人,也不跟在誰的屁股後搖旗呐喊、擂鼓助威,但他同時又吸收了不同詩觀中有益的成分,化入血肉,發出具有原創性的自己的聲音。他的詩有不同的新的表現方式,可骨子裏仍有著鮮明的道德感和民族性。他關注社會變革期人的遭際、生存和命運,尤為關注動蕩在鄉村和城市之間的那些漂泊的肉體和靈魂。描述那些生存在最底層的原生態,是舍棄神性寫作卻進入了凡俗的人性寫作。他的筆因探向了生活最底層而具有了深度,又因其有詩的敏感、對生活的敏感使他的作品具有詩性意義。他既是平民,也是詩人,因此,稱老刀是一位平民詩人大抵是恰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