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不是自戀,也不是自虐,它應當是近於殘酷的真實。在這世界之上,沒有什麼比虛偽更讓人厭惡的了。將靈魂活生生地袒露在白紙之上,沒有遮掩,沒有裝飾,這是詩存在的前提。歡樂是真的歡樂,痛楚是真的痛楚,悲哀是真的悲哀。有時候,一句樸素真切的話語至誠地呼喚出來,比一千個比喻加在一起更為動人。
自然,如果詩行僅僅是個人情感的記敘,或僅僅是一種欲望的宣泄,都還不能稱之為藝術。說詩是“私下裏和人的一次交談”,也應當是智者充溢著獨特感受的交談。“詩喚起的,不應當是短暫的欲望,而應當是永久的欲望”。瞬間的刺激,並不足取。真正好的詩是耐讀的詩,每讀一遍都會陷入一種情境,領略那種被穿透的感覺。詞仿佛處在不停地運動之中,文字危機四伏,猶如身陷迷宮,讓你無法自拔。
於詩,我越來越感到“體驗”這個詞的分量。它是直覺,也是經驗,是審美,也是洞悟。一些詩,如果讀來沒有鮮活的感覺,缺乏流溢著生命力的搏動的節奏,沒有那種獨特的體驗加入,不能讓語言最大限度地契合生活的本質狀態,它是花,也是沒有芳香的假花,是鳥,也是畫在紙上的鳥,翩然欲飛而已,絕不會有撥動心弦的力量。
詩的誕生,首先是感覺的捕捉和情緒的激發。“隻有那些能夠並且善於用詩來激發這種情緒的人才是詩人法勒韋爾迪但是幻象的虛妄如果使理智脫臼,一種絕對的不確定性,主觀激情和感受無法度的爛溢最終導致徹底的虛無,便是一種“走火入魔”了。詩人不能允許虛妄的過度的存在,雖然這種虛妄的存在是具有較高才能的表現。但正如英國批評家羅斯金所說:“更為傑出的情況,是理智也高得足以發揮它對激情的控製力或者與之並駕齊驅,整個人處於堅強的燦爛光輝中達到熱化,或許還要強一些,然而絕不蒸發掉,甚至縱使使它融化,也絕不喪失它的重量。”激情。發現。節奏。音韻。感覺。洞悟。體驗。幻象……所有詩的這些特質,最終都要融會於文字之中。如果讀一首詩的第一行引申了下一行,而最後行詩也包含著第一行詩,這種上下文的有機關聯,猶如完美的裸體,詩正存在於其整體的肌質之中。在詩裏,增加一個詞語,則成為病瘤,減少一個詞語,如斷其一指。也許,藝術就是詞語的相互關係和適度的分寸感,詩則處於詩之統一體的語言環境之中。
稱少女細潤修長的手秀美,假如她慘遭車禍,麵對被肢解的僵硬的手,無論如何喚不起人的美感。對詩的這種總體把握,正如伽達默爾所言:“廟宇廊柱比起未雕鑿的岩石塊來,在聳立和承擔中更能獨特地顯示出岩石的存在。”在此種意義上與其說石頭構成了神廟,不如說神廟使石頭成了石頭”;“與其說語詞構成了詩歌,不如說詩歌使詞語成了語詞。”麵對詩歌我懷著虔誠和深深的敬畏。正是這種虔誠和敬畏,讓我不滿、挑副和苛刻。我極希望自己能不斷從詩中走出來,再從另一個意義上進入詩歌。因為創造的路途沒有盡頭,詩是“永無止境的冒險”。可支配探索的,不能隻是“美學態度”,更重要的是“藝術本身的態度”。詩人不是純粹的“審美的人”,而是植根於生存現實的人。
近幾年來,隨著創造力自信的增強,談詩的膽子卻越來越小了。因為詩實在是個無法說清楚的問題,正如從竹籃的縫隙漏下去的水,費力撈取的隻是留存瞬間的濕痕。也許,這正是我時斷時續地寫些分行排列的文字,卻極少發議論的原委。在這種狀態下,有人問我什麼是詩,我隻願意保持沉默,或搖搖頭說:“我不知道”。可我卻寫了這篇文章,雖奈於體例如此隻好勉力為之,但無疑是用文字打了自己一記耳光。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