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裏爾克
茨維塔耶娃在致裏爾克的信中,異乎尋常地寫出了這樣的話一“在您之後,詩人還有什麼事可做呢?可以超越一個大師〖比如歌德〕,但要超越您,則意味著去超越詩。”似乎裏爾克已將詩推向了極致,其後,隻能是裏爾克的再生了。如果從文學本體論者和接受美學的批評角度,從執意為作家“送葬”,“作家已經死去”的觀念論及,茨維塔耶娃的話似乎是可笑的。但作品畢竟是作家寫的,稱詩人是詩誕生的媒介,可以說重要的是過程而非結果。但結果又怎麼可能不是過程的終結?這種終結,並不意味著衰落及死亡,而是聚集和完善。世上並沒有與過程相悖的結果。然而,我也懷疑,這世界上是否有不可超越的事物?
可裏爾克,這位隻活了歲的詩人畢竟是偉大的。這個患了白血病的弱者,這個精神的博大深遠者,麵對奇異的恐懼和被奧秘磨折得純潔無邪的詩人,以誠摯、寬恕和友善,以最大的自由,將生命奉獻給了詩歌。從而“使德語詩歌破天荒第一次臻於完美”,“以一種至高無上、獨一無二的方式”。
對於詩人,裏爾克是啟示,他的身後是眾多的仰慕者和追隨者。如果說高爾基稱葉賽寧是大自然賦予詩的一個器官,茨維塔耶娃則稱裏爾克是大自然的一個現象,是隻能用全部心身去感覺的第五元素的化身:即詩本身。
裏爾克早期的作品,還隻是一般意義上的抒情詩。即認為詩的本質是抒情,將世界看成一個情感的世界。在這樣的詩裏,一切存在都隸屬於心靈感覺和情意之中。這是一種以自我為核心,表達主觀感受所形成的情感空間,是一種放縱和任意的“心靈姿態”。
動蕩不安的情緒,哀傷、痛苦、死亡和困惑構成了作品的要素。其詩中如果沒有一個情感世界,上帝也“隻得躺在陌生的岩石懷裏”淒涼地過夜。這樣的詩,實際上是一種青春的揮霍和自我崇拜。
瞬間感覺的捕捉,氣氛的渲染,自然萬物被情感所奴役,使之隨意扭曲和變形。在這樣的詩中,一朵凋萎的花可成為一個被遺棄的少女,一顆眼淚也能成為洞穿天宇的星辰。這是一種“寓言”式的作品,由彼及此,本質上還是以抒情主體為中心的詩歌品格。
對於早期的詩,裏爾克曾自我評論說:“大自然對我還隻是一個普通的刺激物一個懷念的對象一個工具……我還不知道靜坐在它麵前。我一任自己內在心靈的驅使;……就這樣,我行走,眼睛睜開,可是我並未看見大自然,我隻看見它在我情感中激起的淺薄影像。”裏爾克早期發表的幾百首詩無咎無譽。讀者追蹤這位偉大天才的啟碇之初,都會驚訝《杜依諾哀歌》這樣的傑作竟由如此平庸的作品發展而來。
中年裏爾克認為詩不再是情感,“詩是經驗”。
“經驗”,或可理解為“經曆和體驗”。它不是一種純熟的技藝,而是通過對藝術獻身的“工作”,去尋覓和發現被遮蔽的事物中原始的真涵,是置身真理中的一種創造。
冷靜地麵對世界而達到客觀化,超越情感的層麵。在這樣的詩中,不是“我喜歡這”而是“就是這”。愛、恨、憤怒、哀傷等這些主觀情感的外化都消蹤匿跡了,“物”在自己的邊緣之中各自為營,沒有喟歎和呼喊,沒有傾向和評斷,而是“說出”。是語言的雕塑其意味,就在自然精致的凹陷和凸起之中。
當然,詩的緣起直先是感覺和追憶。感覺鳥的飛翔、花朵開放的姿態、疾病、旅途之夜、愛情、分娩的痛苦、死的聲息……這些,在裏爾克看來還不算數,“我們必須能夠忘記”,使這一切“成為我們身內的血,我們的目光和姿態,無名地和我們自己再也不能區分,那才能以實現”。這,不是借物抒情、情景交融的一般的抒情形態,也不是所謂的“移情”說。而是一種天人合一,是自我的對象的同一化,感情的客觀化。如果說《羅馬噴泉》是具體的噴泉在其本身的泄示中顯露了真理;那麼,《豹》便是“豹我同一”的具體顯現,“千條的鐵欄後便沒有宇宙”,“在中心一個偉大的意誌昏眩”,這裏,豹的姿態便是裏爾克的姿態,豹的血液就是裏爾克的血液,豹的本身就是一種精神的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