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生站在站牌旁等車。下午的太陽依舊猛烈,熱量穿透站牌射到廷生的身上,令皮膚粘粘的難受。
車站裏有好些人,一個是孕婦,正焦急地看著車來的方向。
廷生突然覺得她挺可憐,這麼大肚子了還要自己出來,而且還是乘公交車。他想,將來妻子懷孕,肯定不讓她出門。
你不是剛說過不結婚的麼?廷生心裏對自己說。下午的會上,廷生一直半真半假的跟靜兒聊著,其實也頗有些試探的份兒。廷生一向是一個對生命無所謂的人,但決非冷漠。他認為每個生命都有自己存在的意義,但這意義並不需要依靠那些荒唐的人為指定的規則,孤獨的死或者轟轟烈烈的死都不過是廣袤宇宙裏的一粒小小塵埃上出演的一幕蹩腳泡沫劇而已,沒有規定指出秦始皇的死比乞丐的死更有意義。靜兒雖然有點認同的廷生的觀點,但對於廷生把生命的意義在於貢獻解釋成生命的意義在於如何去死,心裏始終存了些芥蒂,盡管不得不承認它在一定意義上的正確性,卻對由此推出的另一些論點感到不安,因此,也不得不多次避開對廷生言語的理解,如此才能不破壞自己內心的平靜。廷生說,既然生命唯一的特征隻是存在,那麼他就由自己來決定自己的命運,如果自己短短幾十年的生命旅程中沒有獨立的思想和純粹的愛情,那麼這種存在對他而言是無意義的。但是對於“純粹的愛情”的理解,卻很難到達統一。廷生希望兩個人能夠生活在一起,婚姻隻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外界幹擾,而不是束縛。靜兒說,她是一個追求物質與精神和諧統一的人,如果有人真心愛他,那麼他應該全心令她快樂,給她鮮花和微笑,哭的時候幫她擦淚,下雨的時候幫她撐傘。如果愛她,就不要拴住她,讓她在天空中自由翱翔。
廷生憤而關掉手機,甚至連他當時臉上的表情,都讓台上演講的人向他投來好多次疑問和詢問的目光。
他覺得靜兒似乎在跟他玩文字遊戲。如果兩人相愛,那麼當然要互相扶持幫助了,但她的話卻給人一種微妙的感覺,讓明明白白的事變得朦朧而恍惚起來。談戀愛本是件赤裸裸的事,可以含蓄,但不要過了頭。廷生覺得靜兒話中的意思是,她需要的是一個愛情男傭,而不是男朋友。這令廷生很生氣,他想要一個明確的答案,而不是一個細線圈的套,既想套住他,又可一掙而斷。
幾天前,他就跟靜兒半開玩笑的說,他不想結婚。但他的理由跟別人不同,不是因為怕被束縛,而是覺得人根本沒有必要結婚,如果兩個人相愛,那麼隻要彼此信任的住在一起就可以了。而且,從另一個角度說,一個思維體靠形式上的婚姻和另一個思維體拴在一起那簡直太可笑了。
靜兒那天生氣的將他掃地出門,並賭氣把自己關房間裏整整一個晚上和一個白天,不跟他說一句話,也沒有見半個影子。
說完那話後,廷生心裏其實也後悔的,哪個男人不想和自己心愛的女人結婚呢?他隻是害怕說白了超出靜兒的心理負荷,反而弄巧成拙。不過後悔中也有些開心,靜兒對他不結婚的話感到生氣,這讓他終於對靜兒的心思有了些把握。隻是這話引起的負麵影響,他覺得可能需要花點力氣去補救了。
廷生心裏對自己說,女人總是喜歡變的,現在說的往往並非就是將來做的,女人的多餘動作實在多了點,不覺得累麼?
他有時候挺相信一個朋友筆下的他。他的朋友說他激進而偏激,卻又把熱情關在身體裏,總有一天是要破體而出的,到那時,他就是七竅流血了。他想,也許自己有一天真的要走上反革命的道路,在大街上,或是在某個黑暗的角度就被人斃了。可是現在就算要反也沒那麼容易的,整天忙著工作哪還有功夫去反革命?
雖然每天樂觀地生活著,實際上,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內心徹底孤獨的人,身上布滿了頹廢和消極。他茫然地走在路上,路邊的風景與他無關。他在行走,卻也是靜止在空氣中的,因為空氣流動的速度此刻與他保持一致——也隻有空氣與他同行。
靈魂深處的孤獨感是人類所共有的,隻是在他身上特別強烈。
不過他並不想刻意改變什麼,有些事跟談戀愛一樣,和一個好上了就得放棄另一個,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他隻是喜歡明確一點而已。
車子報站的聲音將廷生拉回了現實世界。
車上很空,沒幾個人。
上車的時候,他又產生了一種非常滑稽的感覺,這種感覺他曾經充分體驗過一次,這次與上一次大同小異,簡直就是孿生兄弟。在車上的時候,他莫名地就想哭,好不容易才壓製了下去。
“要是能夠自由哭泣就好了。”他望著窗外車來車往,就像菩薩俯視芸芸眾生般自言自語。
離最近一次流淚也快兩年了吧?他不禁回想起當年——也就是最後一次哭泣的情形來。那時還是個孩子,還是個真正的孩子,可以想哭就哭,沒有拘束,就算有所拘束也可以無所顧慮。有點傻,他想。不過還沒有傻透,如果傻透了也就不哭了。世界上很多人就這樣,他們覺得哭泣隻是弱者和懦夫的專利,他很悲憐他們。可是這兩年,他覺得自己也快成為這些人中的一員,不會絕望,不會消沉,不會咒恨,永遠都是積極向上的。
他覺得自己就是這些人之一了。真是可怕!
他暗暗下定決心回去後一定要好好哭一場,一定要。
杭州的道路交通非常的糟糕,但對於廷生而言卻是一種必要的緩衝。快要到站時,他閉著眼做了一次深呼吸,睜開眼時眼睛裏便攝出迫人的光芒,又恢複炯炯有神了。
下車後又仔細檢查了下身上各個部分,確定沒有什麼差錯後他才昂起頭來走。
廷生其實並不習慣硬領襯衫,脖子上還圍了根藍色花紋領帶,這像一條水蛇,無毒卻能嚇人。他覺得這壓抑了他的個性。他血液流淌著的是自由和隨性,隻有簡單的T-Shirt才能張揚這種個性。他前天剛給兩件新買的白色T-Shirt上分別印了鄧老招手和**的圖案。鄧老的那件穿了一天感覺很好。本想今天獨一無二的**準可一鳴驚人,卻被這糟糕的研討會給破壞了。雖然沒人規定必須穿什麼衣服,但他覺得這種場合應該稍微正式一下,盡管後來發現許多人都隻穿著簡單的便裝。不過,他還是對今天的會議很滿意的,因為沒有占用他的休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