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著青石板路走回老家。白牆大多新刷過,牙齒一樣密的黑瓦依然一家一家緊咬著,隻是,過去的“家”大都改成了一些農家客棧或農家菜館。牌坊倒是重修過了,從此不準人往上貼東西,或拴牛羊,那叫“文物”。我轉了幾家,決定在過去的“村部”投宿。因為看見“村部”的牆沒有重新刷,還有舊時退了色的標語,讓我能感到“老家”的意味。管“村部”客棧的老人端著一杯茶,把我引進過去婦女鬧喝農藥的堂屋,說:“吃農家菜就到這裏。”我問老人,來投宿的人多不多,生意好不好做。老人說:“要看啦,周末會有司機帶小姐來睡。”
“村部”是真沒了,標著價,成了商品。“祠堂後”還在,依然是幼兒園。我看見有個小女孩在以前豬場的院子裏瘋跑,我覺得那就是我自己:手裏舉著裝滿米湯的奶瓶,後麵跟著鼻子粉紅的小豬崽。於是,我就想給那個小女孩照相。突然,一個小男孩兒跳到小女孩兒前麵,手裏舞著一根樹枝:“不準照相。要錢的!”
這讓我吃一驚。永遠有羅坎的哥哥跳出來救妹妹,隻是救的原因很不同。這裏的兒童也許和我當年一樣,認為世界就該這樣設置的:司機帶著小姐,在他們祖父母的家裏過一兩夜就走。給他們照張相,要付錢。司機和小姐把他們的小模樣和白牆黑瓦、石板路收到相片裏帶走,當做一段豔遇的見證。而他們的爸爸媽媽卻要過個把月才能回來看他們一次,留下一點新鮮玩意又走。這些孩子中,會不會有一個也像當年的羅清瀏那樣說,“我恨羅坎”呢?
我從羅坎回來,真想把回老家的感受告訴羅清瀏,他卻先告訴我要請“石壕吏”吃酒席。羅清瀏提出的那個解決膨脹土的方案全票通過。他得到了這個大項目,手中有錢了。
“石壕吏”開著車來接我們去酒店,一見到我就說:“怎麼樣,我是好官吧?”一副我的大恩人的架勢,讓我看不過。我說:“你做了什麼?不過就是沒有壓製人才,這也算是功?”羅清瀏趕快插在中間說:“小戴你不好,你怎麼總是不給朱局長麵子。這次我中標,全靠朱局長的關係。”一副討好的樣子,真讓我生氣。他們現在是一家人,公事私辦。說不定哪天還可以私事公辦。羅清瀏請的這頓酒席,還不知是不是他項目裏出的錢呢。
接了項目之後,羅清瀏立刻就去了工地。他一走,我又覺得,在中國當個想幹事的男人真不容易,得人格分裂,幾張臉換著用,幾個腦袋換著使。累呀。
羅清瀏現在又得費盡心力去對付幾個包工隊了。那恐怕又是一些“羅坎村”、“邵坷莊”、“朱家集”吧。咱那個勤奮有誌的羅清瀏,在一塊文化悠久的土地上,拚命想用財富重修曆史。看吧,發財了之後,也許又會發現:發財是個貧乏的概念。要是財富的最終目的不是定在社會正義上,發了財也得把防盜欄釘到三樓五樓,像坐牢一樣過日子。
在我的戀愛進入平淡期的時候,老邵給我寫來長長的伊媚兒。他老邵邵誌州戴維邵,在羅清瀏拚了老命幹現代化的時候,躲在美國鄉村,為了愛情,幹著與羅清瀏倒行逆施的事情。
老邵跟季妮回了她家,隻要季妮父母一點頭,他們馬上就結婚。季妮的家在伊列湖邊的一個農村小鎮,叫“水碼頭”。因為靠近伊列湖,那一帶走幾步就有一個小池塘。每個池塘裏都停了許多灰色的大雁。老邵是熱戀中的人,所以他眼睛一眨,那些池塘就在他眼裏變成了天鵝湖,灰色大雁也一律漂白成了白天鵝。“天鵝湖”邊到處都是老樹,涼風一吹,秋天的顏料盒子就被風的快腳踢翻了,空氣裏到處都是色彩的味道。紅色的葉子像舞女的開領紅舞裙,瘋狂熱烈,讓老邵忍不住要單膝跪下,去撿紅裙子上掉下來的紅紐扣。黃色的葉子是月亮從黑夜的光頭上擦出來的火星兒,螢火蟲一般跳躍旋轉,讓老邵不由自主想尖嘴巴去親吻。
老邵一到季妮家,季妮的爸爸媽媽和季妮的七個弟妹都在家門口等著他們呢。季妮媽媽一見他們就下廚房燒飯。老邵以準女婿的身份,卷起袖子幫忙。幫著幫著,老邵就取代了季妮媽媽。因為季妮媽媽隻會做沙拉和通心麵。那玩意哪吃得下去?老邵大勺一揮,又加了炒雞丁和土豆燒牛肉。季妮一大家子,十來個人吃得紅光滿麵,肚皮滾圓。老邵在季妮家的地位就這麼輕而易舉地確立了。
老邵在季妮家住到第二天,就發現了一個問題:季妮全家老小都不跟季妮爸爸講話。季妮爸爸長得高大彪悍,季妮的所有漂亮似乎都是從她爸爸那裏繼承下來的。季妮爸爸隻是悶頭幹活。晚上喂馬,早上掃雪,上午修車,下午收拾播種機。隻是不說話,也沒人理他,像是季妮家的下等人。老邵不但會說甜話,還會做甜事。老邵對季妮爸爸笑,誠心誠意地笑,熱情洋溢地笑,像中國女婿討老丈人歡心那樣地笑。季妮爸爸低下頭,眼圈就紅了。老邵不知所措,趕快給季妮爸爸把螺絲刀遞過去。吃晚飯的時候硬要坐在季妮爸爸旁邊。季妮爸爸依然不說話,臉上有一副對老邵感恩戴德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