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3章 羅坎村(7)(1 / 2)

我吃了“石壕吏”這一頓接風飯,其間,一百次想到了小時候在羅坎村看農民們“吃酒席”。時隔三十多年,酒席吃的內容變了,但吃酒席的功能還是一模一樣。大家吃一頓,是加肥,大家喝一杯,是澆水,不是鄉親也要灌溉成鄉親,不是一家人也要結成一家人。恩怨情仇就是這些酒席上的大碗酒、大塊肉。再蓋多少高樓大廈,過日子的模式還是叫“羅坎式”。這樣好辦事。

吃完飯,好歹算是社交結束,羅清瀏把我送到酒店,關上門,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就開始向我訴苦。“海歸”也不是一條好走的路。他回國後,在一個大學裏得了十萬人民幣的啟動經費,下麵就沒錢了,得自己到外麵搞項目。他說:“什麼都要關係,人家花了十幾年結關係,我們花了十幾年弄學問,從資源學的意義上講,我們資源貧乏。”

我說:“你當年也幹到了副總工程師,當年那些老關係呢?”

羅清瀏說:“你這就天真了,當年在我之下的研究員,現在都是研究所所長、副所長了,人家不要我回去。回去了把我放在哪兒?放在哪兒他們都不順心。過去欣賞我的老人呢,又都退了。我要想幹事業,得項目,全得重新開始。”

羅清瀏說,他回來半年後,一切都想通了。用人和娶媳婦一樣,太漂亮的不能要,太醜的沒人要。他羅清瀏“嫁”不出去,因為他成了大齡青年,小姑子、大嫂子容不得他了。所以,他得重新下廚房,洗手做羹湯。多少“海歸”們還放不下這個架子,處處拿國外的規範說事兒,那是他們忘了,各家規矩不一樣,在咱這兒,關係也是一種具有目的性的社會財富。

“關係要結,本事也要顯出來。”羅清瀏總結道,“還要有上麵人賞識。”

這以後,我就看著羅清瀏一到吃晚飯就跑出去“吃酒席”,然後酒氣衝天地回來,肚子看著就成了“小地球”的妹妹。他說,他有可能得到某運河工程中的一個大項目,得和評委吃飯,還得和農民工的包工頭談條件,忙。他還說:“你那前夫,也並不像你說的那麼壞,人家不過是會做官,會看風向。你不能要求人家都像你一樣地活。這次,我得到機會見這些評委,就是他的推薦。人家對你、對我們很關心,算是個好人啦。”

我說:“羅坎的人能壞到哪去?你小時候怎麼那麼恨羅坎?”

“我是恨他們落後,不講理。”羅清瀏回答。

我立刻抓住了理:“你隻當我前夫那個當官的法子不落後?落後到舊社會啦!回到明清時代!靠關係辦事!”

被我一嚇唬,羅清瀏愣住了,嘟囔道:“沒辦法,折騰來折騰去,把個羅坎村都折騰成商品了,人際關係怎麼還是在羅坎式的框子裏?”

於是,我們倆都感歎起來:過去,生活在羅坎那樣的地方,五十裏內都是親戚,不按親緣關係活,幾乎不可能。現在,工業社會了,人們從土地的限製和束縛中掙出來了,聚到城市,誰也不認識誰,也不是親戚了。可不知怎麼的,到了城市也沒有用,人們折騰來折騰去,互相叫“大哥”“大姐”,非得把家族關係在一個沒有血緣聯係的生地方重新建立起來方才罷休。拉幫結派,互相送禮,人情世故,直到把以工業為標誌的城市,弄成從前過慣了的“江湖”為止。唉,三千年家族社會的根深呀!

羅清瀏身不由己。一條魚在魚缸裏遊,水怎麼流由不得它。留了洋也沒用,回到羅坎還是要入鄉隨俗。他動不動就有應酬,有些應酬要叫我看簡直是滑稽可笑、浪費時間,和他的工程毫不相幹。譬如說,替領導去開會。領導事多,叫他代替領導去開會,是對他的信任和抬舉。還有,替朋友去吃酒席。朋友幫他找好建築材料,他得回報人家,幫人家做點兒事。還有大學同學、中學同學聚會等等,現在沒用,說不定將來什麼時候會有用。羅清瀏像個風車輪,風風火火,惡補關係資源。

吃完酒席回來,羅清瀏才有時間做科研。他的投標項目是個聰明計劃:計劃建的運河,要穿過一片膨脹土地段,那種土會見風使舵,水少的時候能土地幹裂,一來水又膨脹得不可收拾,南水從這裏走到北,河床就很不穩定,會變形。有人計劃換土,可那樣工程浩大,影響民生。羅清瀏的計劃是:不換土,把膨脹土裝進口袋,高壓壓實,當土磚鋪墊河堤用。你不是要膨脹嗎?袋子把你管住了,再膨脹也跑不出袋子的結構。理論很好,還要實驗證明。羅清瀏每晚十點鍾跑到實驗室,一待就能待到半夜兩點,真比在美國還忙。

我隻好決定自己出去玩。總不能羅坎都不回去看一次。於是,我搭上長途車,自己去羅坎。在羅坎村門口買了門票,賣票的是個小姑娘,說一口羅坎土話,大概也是我的豬場校友。村子口新開了一彎月牙池,一池子荷葉,片片都成了精,舒卷有致,小家碧玉,風一吹,碧嫩的臉上滴水流盼,淺笑滾動,活靈活現,幾株出頭露臉、大開大放的粉色荷花,個個都該叫“潘金蓮”。有幾個慕名而來的遊客不由得深吸幾口清香,指著月牙池說:“看,荷塘月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