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6章 取景器(5)(3 / 3)

她躺下來之後,真高興我可以不必看到她的目光了。枕邊人的意義是否就是如此呢,一個不必用目光交流的伴侶,一個可以在黑夜裏忽視的伴侶,一個陷入不同夢境的伴侶。總之,枕邊人,其內涵與外延,可能都跟愛情沒有一點關係。誰成為枕邊人,就是一個注定的悲劇,她將會有被冷落的命運,有短促而不可靠的情感,有操勞而沒有回報的日月。

誰能告訴我,我到底應當怎樣懺悔—不是為了我的不忠,而是為了我的冷淡與漠視。我真不知道,在她的內心深處,我是否是一個可憎的男人,一個無數次傷害她的丈夫……

我囁嚅著,嗓子發幹,但還是成功地擠出了一句簡短的肺腑之言:“一直都以為,自己是在學習怎樣去愛……但是,我學得太糟糕了,關於過去,我無限抱歉……現在,一切都來不及了,我所能學習的,隻是怎樣去死了……”

我知道妻子哭了,她的淚水滴落在枕上,快速地洇開來,一朵朵梅花。

十一

1有一天,回家來看我的田甜神情異常,那是在平淡日子裏待久了的人突然碰到大事情時的表情,不管那是好事還是壞事。

晚飯後,她誇張地衝著我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要與我獨處。我踱到書房,剛打開台燈,田甜就一扭身進來了,並迅速關上門,她好像還從來沒有這麼伶俐過。

她從背著的手裏拿出一個大信封,端端正正地放到我的麵前:“這是我今天收到的信。”

信封裏麵全是照片,我的照片:在陽台上虛弱地裹著毛毯。我拿著一本書打起瞌睡。妻子的一個背影,她正遞給我一個熱水袋。我正在整理我的藏青色老頭帽。因為疼痛我突然捂住腹部。剛喝下藥湯,我的眉眼皺成一團—照片上所有的我,在特寫鏡頭的聚焦之下,麵色萎黃、老態畢露。也許,這是唐冠借鑒了她“攝鳥”男友的拍攝手法,高度寫實,高度無情。對象永遠隻是對象,在鏡頭那一端。

我一時嗆住,劇烈地咳嗽起來—不是因為口水,而是因為空氣。我渾身一陣不適,倉促地打了個寒戰。唐冠她到底在幹什麼?這麼說,她不僅僅是在跟我通電話,事實上,她還找到了我搬家後的新住址,在注目我的生活,並且,她用取景器記錄下這一切,像替她自己做一個周詳的備忘……她到底想表達什麼?愛還是憎恨?懷念還是遺忘?玩笑還是諷刺?

我一張張排開這些照片,想起多年前唐冠所拍的那些與我有關的照片。她對我第一次的跟拍,她替田甜在動物園的一組留影,她暗中偷拍我的妻子與兒子……多麼雷同的手法,這是她唯一的途徑吧,通過取景器,她引發愛情,引發事件,引發離別。

2我不知該如何對田甜解釋這一切,因為我根本就解釋不了。幸而粗枝大葉的田甜並未注意到我的尷尬,她以為我隻是擔心這個秘密的泄露:“你放心,照片我會替你保管的,媽媽永遠都不會知道……你看看,她替你拍的這些,多清楚呀,像把臉貼到臉上似的,我敢說,她一定還愛著你!這麼多年了,真了不起!”

看來,田甜還對唐冠保持著由衷的好感,但她的這份幼稚氣真令我啼笑皆非,對於人類的情感,她的見識為何還如此膚淺?唐冠與我,不可能簡單到僅僅是“愛”與“不愛”的關係。

我拖著身子,勉強走到陽台上,極目遠眺,除了醜陋的屋頂與積滿灰塵的樹葉,四顧茫然。我想象著,唐冠正耐心地隱身於一個秘密的角落,或許是某個樓道的窗戶,一家小飯店的二樓包間,一個工地的廢棄腳手架上,像等待一隻不大常見的鳥兒。她稍稍有些陳舊的取景器正對準我的陽台,當我拖著病體出現,她的嘴唇緊張地抿起,閉起的眼睛一側出現了一排細密的皺紋,接著,是一串難以言表的熱淚—鏡頭裏那衰敗的男人,曾經見證並占有過她最迷人的那段時光。

(選自《花城》200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