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6章 取景器(5)(2 / 3)

1就在唐冠重新跟我秘密聯係上的這同一階段,妻子迷上了拆毛衣。

主要的背景原因,是妻子的老式手工毛衣失去了用武之地,乏人問津了,除了她自己,沒有人再肯穿她的毛衣,但總給自己打毛衣,難道不是一件落寞的事嗎?

可能正是針對這一危機,妻子替自己找到了一個替代行為:拆毛衣。

借著“曬黃梅”的機會,她翻出所有的舊毛衣。長外套、小立領、樽領、小開衫、三角圍肩。馬海毛、拉絲毛、金線、圈圈線、混色毛。

那些舊毛衣,不用說,難看、過時、皺皺巴巴……它們無聲無息地堆在那裏,在陽光下曝曬—舊日子的味道,節儉的味道,壞記憶與好記憶的味道,通通交融在一起,催人淚下,不忍離去。這是舊衣服一年一輪的回光返照,接著,它們會重新進入黑暗的箱底。衣服的際遇,也許總在暗合人生的命若琴弦。

妻子不知是否有所感悟。她皺著眉頭盯著那些毛衣,她曾經一針一針編織而成的心血,很不耐煩、帶著仇恨似的,她大刀闊斧地把所有的毛衣全都集中到一個大紙箱子裏,並宣布:“我要把這些不穿的毛衣全都拆了,我會重新織的,織成別的東西,咱們會用得上的東西。”她自得地一笑,似乎非常高興。

拆毛衣,那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一個場景。繁瑣精致的花紋,突然間一圈圈崩裂,如大廈之傾,如大地之陷,而妻子的手,還在一刻不停地往下拉扯,無情而痛惜地摧毀……我不能看那個動作,特別是彼時妻子的眼神,有淩厲與決絕之氣,似乎是另外一個陌生的女人了。

拆下的毛線彎彎曲曲,像是被鉻鐵燙過的頭發。妻子不怕麻煩,她把小方凳倒過來,在四隻凳腳上,把毛線理成一圈圈,再燒出一大鍋開水來,等水蒸氣上來了,她就揭開鍋蓋,把毛線用力繃直了,慢慢地一條條熏直……她的臉上,帶著無意義的積極與努力,好像這是多麼重大的工作!每每在一瞥中看到她的神情,我都會有種毛骨悚然之感、同病相憐之感,她是不得不如此,織了拆,拆了織,永不停止……

2而對舊毛線的處理,妻子忽又成了一個天賦異稟的民間設計師,她以驚人的想象力,大膽潑辣地把顏色打亂,把質地打亂,把用途打亂,曾經穿在我們身上抵禦寒冷的毛衣們,現在有了創造性的其他用途。

妻子把它們織成了厚厚的床墊。抽象的圖案,龐大的尺寸,妻子必須分成幾塊來編織,如同油畫家在製作一個超大尺寸的作品。她拖著沉重的半成品,倚在沙發一角,十幾根超長的編織針首尾相連,蜿蜒不絕,巨蟒般地繞在沙發上,有一半還搭在妻子肩上,如一個溫存的噩夢。

大床墊的成功之後,妻子靈敏的目光又移到別處。

沙發靠背、餐椅坐墊,厚底拖鞋、進門的鞋墊,處處留心皆文章,她甚至突發奇想,把一件棉線質地的毛衣,改裝成一隻拖把—多可怕的纏繞,像身陷迷宮無力自拔。

舊毛衣的拆散,是對往昔的摧毀與埋葬。突發奇想的重新編織,則是慌不擇路的躲避與突圍。那一針、又一針,可能是妻子終身都無法釋放的激情,壓抑著的,一點一滴地順著編織針從身體裏流走了。

3這天下午,被某種陌生的激情所趨,我把妻子叫到我的床前。

我的聲音聽上去有什麼異樣嗎?我聽到妻子的編織針亂成一團,接著,是她嗒嗒的腳步,她一邊搓著手一邊跑進來。

“坐下。”我指指床頭。

下午的光線,明暗不定,她臉的一側,朝向窗戶,膚色黃而粗糙;另一側,朝向室內,陰影籠罩之中,深不可辨。我仔細端詳著她,好像第一次看到她。唉,這就是我的妻呀,她都這樣老了,我還從來沒有跟她說過真正的心裏話。

懺悔之情像霧氣那樣迷住了我的眼睛。“躺下來,躺到我的枕邊。”我又拍拍我的枕頭,一邊用不容置疑的目光命令她。天知道,我本來是試著要柔情一點的。

妻子有點瑟縮,我想她是對我的舉動感到不解和擔心,但她還是順從地躺下,動作別扭,頭部僵硬地占據了三分之一的枕部。這還算是白天吧,在我們漫長的婚姻生涯裏,似乎還沒有在白天這樣同床共枕過。一種家常而淒涼的感覺攫住了我,這多像一幕臨終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