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山真可以說是中國山水景觀上的一個奇跡,整個山勢的構成幾乎就是由一根根巨大高聳的花崗岩柱所組成,在千萬年的雨水風化侵蝕中形成了無數造形奇特又險峭的高峰與深穀。
山上的濕氣亦是相當的濃重,諸峰長日深藏在環繞不散的霧靄之中,使得此山在清麗出塵中又憑添了幾許神秘的韻味。
不論是四季的更替或者是在陰晴的變化中,黃山都能呈現出他與眾不同的豐姿與色彩,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他的雲海、奇鬆、怪石與飛瀑流泉等…是為著名的黃山四絕
這四項景觀不但容括了天下山川的美景甚且殊勝之處尤有過之,也因此堪可稱為當世四絕亦不為過。
每到夕陽薄暮的時刻,沐浴在晚霞夕照下的黃山諸峰就會被包圍在熾紅如血的雲海裏麵,一座座頂立在雲表上的峰尖在翻動如浪的雲海中,彷佛就像是座立在九天之外的玉島仙山,那天都峰、光明頂、蓮花峰、始信峰……在暮靄沉沉中是那麽虛幻那樣飄邈。
這就是迷惑了曆代許多文人雅士的黃山,驕陽西落、黃昏已臨之時,黃山的鬆、黃山的石、黃山的泉,在晚霞的掩映下朦朧中是顯得更美了,美得攝人,也美得蒼涼淒豔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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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信峰下橫臥著一座綿延起伏有如龍脊的細長丘陵,丘陵上疏疏落落的生長著古柏青鬆、冷杉銀杏,每一株皆是曆經了無數的風霜雨露但反更見蒼勁越是繁茂蒼鬱,若由始信峰頂俯瞰下去那整座山崗的型態,便宛如是一條酣臥於此經千萬年歲月至今猶未蘇醒的青龍。
在一處有如龍首般特別高昂的丘頂上,此時卻有一位年約十一二歲的髫齡孩童半坐臥在岡頂的一塊大青石上,他的身後便是一片樹齡皆在數百年以上的衫樹林。
隻見他背倚著一棵茁生於青石後方的巨柏樹幹,麵向著遠方煙雲蒼茫的峰巒平野,似乎正沉醉在那天地間美絕的景致裏呢!
張大著那雙黑白分明的雙眸,看似專注而又恍惚的看著攏罩在雲海中時隱時現的古鬆奇峰,小小的身子一動也不動沉靜的姿態有如身下的磬石般,似乎與那沉寂了千萬年依舊靜默無言的浩渺天地融為一體了,顯得是那般地協調又那般地契合。
這孩子身上所穿的一襲青衣布袍早已漿洗得微微泛白,雖是一付典型山村子弟的寒愴模樣,但是卻仍絲毫掩蓋不住他那俊逸可愛的麵相與靈動不群的氣質。
那寬廣飽滿的天庭,兩道長眉直似是遠山含笑般,襯著湛然靈動的深邃雙眸中充盈著引人至極的智慧采芒,還有那筆挺如削的鼻梁和厚薄適中的朱紅雙唇。嗯……比諸眼下靈山的美景也是不惶多讓呢……。
眼下已是酉時了!蒼茫的山林盡被濃濃暮色一步步的給掩沒,而這位俊逸的小孩兒卻似乎是完全沒有察覺,黑白分明的雙眸此刻卻是那樣的呆滯而空洞,癡癡的望向前方某一個莫名而遙遠的處所。
而且他可愛的臉上也見不到半點原本屬於小孩該有的那份純稚,與不解人事的天真浪漫……反而流露著種奇異莫名而又深濃之極的悲哀。
「…可憐的孩子啊!老爹我恐怕是不能再陪在你身邊照顧你了,這幾天我發覺我的身體是越來越不行了,有些事原本我是打算等你再大一些才讓你知道的,可是我怕再不告訴你就來不及了……」
這孩子的腦海裏盡是那一天的情景,那天,他生命中唯一的親人也就是他相依唯命的慈父,病危之時在床上對他的殷殷告囑,他依稀還記得,老人家那喑啞而顫抖的嗓音中有著太多的不舍與憐惜
那一刻他甚麽都不能想,隻是隱約的明白到他唯一的親人即將要永遠離開他了!那種感覺讓他好害怕好害怕……。
憔悴不堪的慈祥老者回想著昔日令他驚喜的那一幕:「其實……你不是我親生的,在十一年前有一次我去山裏麵打獵時,在一道小山溝裏撿到的,唉……那時候你身上除了穿在身上的漒褓與懷裏的一隻玉環之外,甚麽也沒有;剛好我又一直沒有娶妻生子,所以我就把你當成自己的兒子一樣地扶養直到現在。」
“唉……”一陣深長的歎息之後又緬懷的說道:「那時候咱們村子裏的人啊,還替你老爹我終於有了後代這事,著實高興了好一陣子呢!不過啊……以後老爹不能常跟在你的身邊的時候你可要好好保重自己哪……千萬不可以學壞!林老夫子那兒我早交代好了,他會替我多多照顧你的,你要在他那好好的讀書學習做人的道理,記得不可以再像以前那樣頑皮了,知道嗎……?」
此時正是處於白天與黑夜交替的那一刻,寥闊而蒼茫的天地是暫時的陷入在不見日光月芒的漆黑裏,所有的禽鳥野獸在一整天的嬉戲喧鬧後,也通通疲倦地各自回巢安歇了。
相形之下…依舊孤伶伶佇立岡頂上的小小身影,在無聲的靜默裏,在沉鬱的夜色襯托下,顯得是那麽地孤單而淒涼。
完全無視於此刻眼前景物晨光的變換,他那幼小的心靈兀自沉浸在那他所無法了解的悲哀回憶中,也許……人生當中有些事情對他來說終究是來的太早也太沉重了,生離死別的苦,驟逝親人的痛…生而為人所必然麵臨的悲歡離合實在是太傷人了,讓他完全不知從何接受更是無法釋懷,所以他需要更多的時間來思索,去咀嚼這其中的苦澀與沉重滋味……。
在聶歡的記憶裏他就隻有這麽一個親人……他的父親,倆人相依為命了十來年,就一直生活在黃山境內的小村落裏。盡管他不像其他的小孩子有個慈愛的娘親可以依賴,盡管生活是那麽艱辛而窘迫的,但聰穎善良的生性使得他比其他同齡孩童懂事許多並不以此為苦,因為他知道他那老實而淳樸的老父是何等的痛愛他,所以他深心裏也一直是滿足的。
那知道…在一年前的一個蕭瑟寒冷秋夜裏,老天竟將他生命裏唯一的溫情無情地帶走了,世間僅有的親人就這麽從這世間消失了,任他是百般的不舍、萬般的不願……。
無奈啊!人世間的生老病死。萬物的枯榮更替……這一切惱人的變化!在時間的*之下是永遠不會停止也無法改變的。
隻是對於這人生中種種必然發生的遭遇,他那天真未鑿的小小心靈自然是還不能體會也無法理解。
「小燕子……你在哪裏…?」
「聶歡……回來咯……回家吃飯啦!」驀地在山崗下響起一聲聲熟悉而清亮的童稚嗓音在呼喚著他,頓時打破凝結在他身畔沉鬱已極的靜默氣氛,將他從幽遠而迷蒙的思緒中驚醒過來,而遠處踏在枯枝落葉上哧哧作響的步伐聲是越來越近了。
聶歡才突然發覺到竟已是入夜時分了:「唉……原來都已經天黑了,時間怎麽過的這麽快呢?我是該回去了!」
口中輕輕的念著,站起身子活絡活絡了那已僵持得太久的筋骨,完後…正待從石頭上滑下去的身軀卻陡地停止下來,沉鬱的臉上驀地泛起一縷淡淡的悵然笑意,腦海中浮起那張憔悴而蒼老的慈祥臉孔。
他又楞了,喟然歎道:「回去……回去哪裏呢!?我還有家麽……」那嘶啞低沉的嗓音,怎也不像是年方髫齡之人該有的啊!
這一年來聶歡實在是在哀傷中沉浸得太久了,老是一個人躲到一些沒有人知道的地方,一呆就是一整天,完全不顧村中眾多的長者對他的擔憂,甚至原本村裏一向與他甚是相得的幾個小抖亂,有時候也不見得能夠找得到他,隻有剛才從山底下傳來呼喚聲音的家夥是唯一的例外,這一年來也隻有他能陪在項真的身邊,與他一起悲傷一起落淚,從未對他隱藏自己的行蹤。
在過去聶歡可是村中的小太上皇呢!最喜歡帶著村裏的眾多孩子到處整蠱作怪,常常是搞得這安寧的小山村雞飛狗跳沒一日安寧。
可是也不知怎地,他種種的惡跡卻沒有讓他令人討厭,大人們反而對他是更放縱更包庇,也不知是因為他實在太可愛迷人了,還是他淒涼的孤兒身世太引人同情的關係
但自從聶歡他爹唐老頭去世以後,這一年來那種最令大人們哭笑不得的情景卻已經看不到啦,原本是每天都熱熱鬧鬧生氣蓬勃的小村子,現在卻是死氣沉沉沒有半點歡笑,連孩子們也失去了往日的活力了…
在原地呆楞了一會兒,聶歡這才霍然回身望向黯沉沉的樹林深處,那是他來時的方向…。
腦海中不期然浮現出一張肥嘟嘟的小臉,細眼厚唇加上蒜頭鼻令人發噱卻又討喜之極的小臉;「這些日子以來也多虧了小寶他們幾個,如果沒有他們我的日子恐怕是更難挨了,唉……這一陣子對這些關心我的人好像也太冷淡了,真是對不起他們。」
聶歡一想到這裏,原本已死寂凍結的情感似乎又活絡起來了,眼皮子底下也隱約可見到些許愧疚與感動的痕跡。
耳裏聽著一聲近似一聲的呼喚,聶歡並沒有急著給予回應,因為他知道小寶總能夠找的著他,他仍是跟往日一樣靜靜地站在大石頭旁等待著,隻是……那等待的神情似乎顯得有些兒急切呢!
好一會兒…樹林裏陰暗的某個角落冒出了一道身影,氣喘噓噓的踩著蹣跚碎步而來,那肥嘟嘟的身子是胖的有點兒過頭了,這山崗子雖不是多麽陡峭險峻,可林間小徑卻是樹枝橫生雜草濃密很不好走,要他邁著象腿般的腳丫子走在這上麵;嗯……還真是有點難為他了!
難怪從他剛才叫喚聶歡那時候到他來到山頂,要花上不隻一刻鍾的時間呢!直到這會兒才好不容易看見他的人影。
這小孩名叫項小寶,是聶歡最知心的一個玩伴,在所有的同齡孩童裏麵他生的是異常肥胖,不過才十歲出頭但體型卻已幾乎比一個正常大人還要龐大了,因為項小寶他爹可是村中獵戶中的第一把好手,每次自山中獲取的獵物總是比別人多很多,所以啊…從小就營養豐富又加上食量驚人的關係,叫他不胖也實在很難。
不過他人胖是胖可是腦子卻並不呆而且還頑皮的很,要不怎麽會成為他忠貞的死黨。
真的是跑得太急了,他也隻能張大著嘴上氣不接下氣的喘著,辛苦的走到了聶歡的麵前……
瞪大了兩隻綠豆般的眼睛,看見聶歡仍是一付悠閒寫意的輕鬆模樣,臉上顯出一付忿忿不平的表情,沒好氣的叫道:「喂!小燕子你很沒良心喔!明明聽到俺在底下叫了你這麽久,你怎麽都不回答我?唉呦……就苦了俺這雙腿了。」
小雁子這三個字是聶歡的小名,大家會這麽叫他是因為他從小就很皮又無比的好動,就像是飛在天上沒一刻安閒的雁雀一樣。
越講是越氣,邁起那肥短的小腿走到他的前麵,死死瞪著眼前矮他一個頭的聶歡,霹哩趴啦口沫橫飛的說道:「可惡你一定是故意的!又不是不知道俺最討厭的就是爬山,還要俺每天專程來回走好遠的路來請你這小子回家,你是不是存心要累死俺啊?」
「唉……好啦!好啦!死小寶你別叫了,我這不是要跟你回去了嗎!吵甚麽吵?」揮了揮手不耐的當先朝山下邁步走去,現在的他煩躁的很沒多餘的興致來陪他哈啦,若在以前敢這樣對他說話,嘿嘿……!那鐵定某人馬上就要倒黴了。
怔怔地望著眼前消失在小徑中的孑然背影,小寶兒純真的心靈裏彷佛醒覺到什麽……!馬上精乖的閉上嘴巴默默跟了上去……
無聲中兩道矮小的身影緩緩消失在這座山岡的暗影裏…。。
迤邐蜿蜒的小徑上,兩人不發一語默默的走著,走在後頭的項小寶可悶得很,既怕說錯話再次勾起聶歡傷心的回憶,又突然察覺在他的眼中聶歡的背影此時卻顯得如斯的陌生而遙遠,彷佛有種他所不能觸及的疏離與孤高。
望著聶歡的身影幾次的張了張嘴,卻不知怎地項小寶就是無法開口與他說話,恍惚中眼前的人兒似乎已不再是他昔日所熟悉的那個頑皮鬼,那個愛笑易怒大喜大悲的小雁子了。
小寶人看起來雖是憨厚老實又單純簡單,那肥嘟嘟的小臉總是給人一種永遠不識悲傷為何物的感覺,可是卻連他的父母親也不知道,他其實是有著一顆異常細膩而敏銳的心呢,隻是在很多時候都被他的溫和外表所蒙蔽罷了。
而聶歡呢?
嗯……!他卻是在領略著天地間那靜默無聲中的美感哪!
近來他開始有了新的生活習慣,喜歡一個人在靜默中恣意的回憶與思索,不知不覺中竟學曉了如何將自己的心靈隱入遼闊的天地間,以全然冷漠又無分好惡的態度重新去看原本熟悉的一切人事物,有如旁觀者的角度再從新經驗這一切。
將這些靜中所悟的經驗拿來與林老夫子的教誨互相印照一番;對於一些過往不能了解的事情,聶歡開始有了新的體悟與不一樣的見解,包括關於他爹的死亡也能漸見釋懷。
小小年紀的他能夠作到這樣實在是很難能可貴的,姑且不論他對人生究竟明白了多少,至少能讓他藉此拋開對養父的懷念,這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在清冷月色之下緩步行進的聶歡,此刻臉上是一種淡漠的平靜神情,隻是呈現在他秀逸的童稚麵孔上,卻是一種洞悉世情之後的超脫與明悟,在旁觀者眼中…他似乎不再是個孩子了!反而更像是一位出世的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