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偶有奇謀挫強敵 還需壯士拋死生(3 / 3)

文靖看了看繩索的盡頭,怔了一下。又抬眼向遠處看去,隻見一將藍衣烏馬,拈弓搭箭,正向城頭射來。刹那間,他胸口鬱悶,兩眼發黑,一個踉蹌,栽倒在地。

龍涎香濃鬱的氣息彌漫在錦羅鋪陳的臥房。文靖從混沌中驚醒,心頭隱隱作痛,似乎被剖成了兩半。他呆呆看著帳頂嬌豔欲滴的牡丹圖,繁華如故,物是人非。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悄然落下,點點滴滴,沾濕了光滑細膩的玉枕。

“千歲究竟是什麼毛病……”門外王立與郎中的說話聲漸漸去得遠了,一縷曙光透過雕花的檀木窗,落在鏤空的青石地板上。月嬋在上麵發出細碎的腳步聲,走到了床邊,站了一會兒,又帶著細碎的聲息,悄然遠去。

文靖從床上坐起來,自床下取出梁天德給他的青布包裹,打開一看,裏麵有套青布衣衫,還有百十兩銀子。他緊緊握住衣衫的一角,腦子裏又出現了父親的影子,淚水又忍不住流了下來。掀開雕花窗,他躍了出去。

“走了麼?”一個聲音在身旁響起,文靖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

“嗯!”他緩緩道,“爹爹死了,我還留在這裏幹什麼?”

白樸拂開紛繁的竹葉,道:“還有一個人,你也不管了麼?”文靖渾身一顫,冷聲道:“白先生果然精明,在爹爹之外,還留了個後著,想用她來束縛我麼?”“隻要是為國為民,就算被人指著脊梁罵卑鄙下流,白某也認了。”白樸靜如止水,“如今尚未言勝,你還不能走。”文靖衝他齜牙陰笑道:“可惜你還是算錯了一著,她是蒙古人呢,她是蒙古人呢……”白樸見他神色迥異平時,不禁一愣,伸手拍他肩頭道:“你沒事麼?”

文靖一閃身,讓過白樸的手掌,寒聲道:“蒙古人殺了我爹爹,我還會喜歡她麼?”他踏上一步,逼視白樸道:“還有你,若不是你纏著我們,爹爹怎會來這裏,又怎麼會死在城下?”他摘下腰間的九龍玉令,狠狠扔給白樸,恨聲道:“不管蒙古人,還是你們,都不是好人!”說到這裏,他眼中滿是淚水,指著白樸的鼻尖,啞聲重複道,“你們,你們都不是好人。”說完一頓腳,快步向林外走去。

白樸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恨棒打人,我是不管。不過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蕭冷已經現身,殺了數十個無辜軍民。我已經發出消息,三個時辰後,在城東藏龍寺一命換一命——用他的師妹換他的性命,若他過時不至,對沒有用的俘虜,我絕不會手軟。”文靖渾身微震,隨即冷笑一聲:“與我何幹?”他頭也不回,大步疾行,忽地躍起,迎著清晨的曙光,在空中劃過曼妙的弧線,擦過了一丈來高的牆頭。“這小子,武功精進了不少呢!”白樸露出一絲苦笑,將地上的九龍玉令別在腰間,大袖一拂,向茂密的竹林深處走去。

蒙哥盯著地上猶未熄滅的火花和嫋嫋輕煙,臉上似乎寒冬的冰雪,冷森森好不怕人。他一腳踢開燒得焦黑的牛羊屍骸,掃視跪在地上的數十人,那是守衛糧草的大小官兒。

“你們幹的好事!”他呲牙一笑,但笑得格外猙獰:“敵人怎麼進來的?”為首的一人顫聲道:“臣……臣昨……昨夜午時,還……還巡視了一……一遍,安排好守衛回營睡覺……剛剛睡著……”蒙哥不耐煩地一揮手,喝道:“全都砍了。”侍衛們刀劍齊下,頭顱滾落滿地,鮮血在凹地凝成一個小小血池。

蒙哥陰沉沉地回過臉,又問:“巡夜者何人?”一將出列,拜道:“末將那不斡,巡視失職,惟有一死,以謝萬歲。”言罷,拔出腰間彎刀,引頸一割,倒了下去。蒙哥點點頭:“此人敢做敢當,不失蒙古好漢本色,賜他厚葬。”

蒙哥又向史天澤道:“現今糧草能用幾日?”史天澤拜道:“現今糧草僅夠三日之用,補給全軍的糧隊要在六日之後才能到達。”蒙哥微微聳眉,掃視眾將道:“你們認為該怎麼辦?”眾將見他臉色不善,麵麵相覷,不敢答應。伯顏正要出列,身旁的史天澤一把將他拉住。伯顏看了看他,正自納悶,一將早已站出,此人名叫安鐸,職位千夫長,朗聲道:“糧草關係軍心士氣,如今接濟不上,還請大汗回駕瀘州,再作計較。”蒙哥不置可否,望著天空喃喃道:“三天?三天嗎?”他轉過頭,飛身跨上“逐日”,揚塵而去。

文靖走到城門前,隻見城門緊閉,守衛森嚴,停步尋思:“我真糊塗了,如今正在打仗,怎麼出得了城?”這時一名校尉正缺壯丁,看到他,喝道:“你這廝還不過來扛土。”文靖一呆,拔腿就跑。校尉在後麵大呼小叫,七八個宋軍前來捉他。文靖“三三步”展動,那幾個人撲了個空,撞在一處,跌了個莫名其妙。爬起來時,已不見了文靖的影子。

文靖跑出一程,在一麵牆後歇住,隻見外麵無數民伕被槍矛驅趕著前進,裏麵男女老少都有,號哭動天。

“小子。”身後一個沙啞的聲音說,“你也是逃抓伕的麼?”一個空了的雞籠子後麵露出一張橘子皮似的老臉,混濁的雙眼在文靖臉上轉悠。見文靖點頭,那老頭挪出一隻瘦腳,道:“你不該逃的。老頭子我是實在動不了,既沒有銀錢給官爺買酒喝,也沒有漂亮女人給官爺暖被窩,隻有逃了。你還年輕,遇上這種事是不能逃的。”文靖默然,道:“那些官兵真混蛋,欺負窮困,強人所難。難道這種朝廷也值得為他們賣命嗎?”

“我不知道什麼朝廷不朝廷。”老頭道,“我隻知道蒙古人打進來,會殺我們的男人,淫我們的女人,搶我們的雞鴨,燒我們的房子,宋朝的官兒總還是好得多了。不管他是為誰,總是還是保住一城人的性命。遇上這個世道,保住性命就差不多了……”老頭兒大概躲了久了,好輕易找了個說話的,絮絮叨叨說個不停,文靖聽到前麵半截,已經呆了,後麵說了什麼全然不知,隱約記得給了老頭兒一塊碎銀子,就懵懵懂懂走開了。

他悶悶地走了一程,腦子裏又冒出那張可人的笑臉來,胸口一痛,揮拳打在牆上,拳頭上流出血來,神誌清醒了些,尋思:“我當真放得下她麼?”想到這兒,不禁惘然,抬眼一看,隻見不遠處,一座氣勢恢弘的廟宇巍然聳立。原來他無意之間,還是走到了城東藏龍寺來了。

“反正都來了,城門又出不去,看看熱鬧是了。”他自言自語,剛剛踏進廟門,便聽見隱約的人語,微微一愣:“還是不見他們的好。”他繞過照壁,覷見牆邊有棵大樹,一縱而上,寺中虛實盡收眼底。摒住呼吸,他定睛看去,但見大雄寶殿一側的花壇前,白樸挺身而立,玉翎雙手反剪,坐在地上,不住口地辱罵對方。她一張利口,罵起人來又無遮攔,弄得白樸十分惱火。偶然回她一句,卻被她抓住話茬,弄得更是狼狽,隻好來個不理不睬,神遊物外。

文靖見她大耍無賴,不禁臉上浮起笑意,但一現而逝:“我還能喜歡她麼?蒙古人殺了我爹爹,與我不共戴天,我還能喜歡他們的女子麼?”他的心似乎陷在滲了冰雪的淤泥坑裏,冷浸浸無力自拔。正在天人交戰,忽見大雄寶殿前,一人黑衣藍刃,修然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