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雄緩聲道:
“棋局方才開了個頭,兩位棋風各異,各執一理,此時論勝負,恐得道真人亦不不不能能解……”揚雄的口吃病又犯了,王莽和劉歆相視一下,發出了善意的笑聲。
笑聲剛落,卻有哭聲傳來。
真是怪事,郊外僻靜荒野處何來嬰兒之啼?三人豎耳諦聽,這回聽得真切,哭聲是從古鬆樹後傳來。王莽滑下大石,急奔過去一看,果然有一裹在繈褓中的嬰兒在哭泣。
“杏眼小口,應是一位女嬰。”揚雄做出了判斷。
王莽抱起一瞧,證實揚雄所言不差。那女嬰見了王莽,竟破啼為笑,煞是逗人憐愛。
“想來此女與巨君兄有緣,巨君就收養了她吧。”劉歆哂笑道。
王莽想了想,大約也隻有先將她收養了,來日若有父母來認領,再讓她與家人團聚。
揚雄將嬰兒抱過,放在大石上,道:
“讓她觀看二人弈棋吧。”
嬰兒興奮得手腳不協調地揮舞蹬踹著,不意間卻將棋局攪亂了,黑白棋子撒了一地。
揚雄大笑道:
“想來今後是個攪局的主兒。”
2
入夜時分,一輛單軛篷蓋馬車在長安章台街上不疾不徐地行走著,車前掛著兩盞羊油方形馬燈,搖晃著為負重的馬匹照著路。車上坐著兩個青年,一個身著綢綾皮履,頭戴高山冠,一望便知是皇宮內庭官。一個卻是家仆打扮,粗衣襦褲,頭飾皂幅巾。
家仆閉目養神,貴族青年不時探頭向車窗外張望。
“快到了,轉過這個街角,就能望見馨香樓門前幡杆上的大燈籠了。”貴族青年對家仆打扮的人輕聲道,語氣恭敬之極。
“你叫車走得快點,莫讓人心焦。”家仆反倒命令起主人來了,閉目養神是在掩飾內心的焦慮。
主人喏喏應著,撩開車簾,交待馭夫將車趕得快些。
馬車停在馨香樓的幡杆下,主仆二人下了車,徑直奔樓內而去。
鴇母從堂內迎出,顯然與貴族青年相熟,尖聲地叫著:
“哎喲,是張大侯爺啊,您可有些日子沒來了,可把我們馨香樓的姑娘都想死了。坐,快請坐,今日要哪位姑娘伺侯啊?”
“柳鶯。”被稱作張大侯爺的青年落座後應了一聲,不覺望了一眼坐在身旁的家仆。
“對,隻叫柳鶯。”家仆也應道。
鴇母顧左右而言它:
“二位久不來馨香樓,這裏的變化大了。翠紅姑娘見過嗎?琴棋書畫,樣樣俱精,一開口說話,當場就能醉倒一片人。二八芳齡,至今還是個雛鳳,多少達官學子托我的情,我愣是沒開這個口,知道張大侯爺會來,特為侯爺準備著呢……”
張大侯爺打斷了鴇母的話:
“不勞樓主了,我等隻尋柳鶯一人。”
“張大侯爺是沒見過翠紅,待老身領您一見,保您……”
“快點喚柳鶯出來!”仆人按奈不住了,從座位上站起,大聲道。
張大侯爺機靈,料是鴇母定有難言之隱,忙從袖袋中掏出一錠燦燦耀眼的金子遞上:
“樓主費神,替我行個方便。”
鴇母眼睛發亮,接過金子撫摸端詳著道:
“實不瞞二位,柳鶯已不在馨香樓了。”
“去了何處?”仆人急問。
“老身也不知。一年前,柳鶯聲稱有孕,拒不接客。說要待孩子生下後再做打算。她是樓中的頭牌,老身凡事都讓她三分,也就依了她。誰知她一個月前竟帶著孩子棄我而去了。老身白養白疼她這麼些年了。”鴇母說著,抽泣起來。
“啊……柳鶯與何人逃走,那孩子又是與何人所生?”仆人抓住鴇母臂膀搖晃著。
鴇母對這個喧賓奪主的仆人頗為厭煩,雙手往上一揮,甩開了仆人。
“老身哪裏知道這許多!”說著,竟扭身轉回後堂去了,將二人晾在廳堂裏。
侯爺輕輕拽了拽仆人的袖口,將他從如夢般的混沌思緒中拽出:
“走吧。”語氣依然柔弱,小心翼翼。
仆人怒視著鴇母的背影,輕聲卻充滿威嚴地道:
“殺了她!”
侯爺略一招手,便有兩個壯漢從門外衝入。隨即傳來鴇母淒厲絕望的慘叫。
馬車自來的道上返回,有氣無力地走在章台街上,車中的兩位青年一時無語。
此二人均非等閑之輩,被稱為張大侯爺的是富平侯張放,其父張臨,娶漢元帝妹妹敬武長公主為妻,張放娶漢成帝許皇後妹為妻,是朝中的寵兒,正擔任著宮中的侍中要職。一身仆人打扮的卻是當今聖上——漢成帝劉驁。兩人是連襟。
得到柳鶯出走的消息,劉驁心中鬱悶、煩亂。他忽地後悔適才自己怎麼忘了問一下孩子是男是女,就怒氣難抑地殺了鴇母呢?可繼而又想,問也無用,誰知那孩子是哪個野漢子的種呢。對,柳鶯定是與哪個野漢子偷生了孩子,然後私奔出京城過夫妻生活了。心雖這麼想,但他眼前總也擺脫不了柳鶯的影子,總是浮現出柳鶯懷抱嬰兒,四顧呼喊的無助的樣子。柳鶯她不該背逆朕的呀,她已經知道朕是當今的天子呀。那天,朕送給她一隻玉蟬,將真實身份告知她,她不是說此身隻為朕而活著嗎?怎麼一年不見,竟與人私奔了呢?
劉驁理不清自己的思緒,轉而一想,又怪怨起王鳳來了。
都是自己的這個大司馬舅舅王鳳專權弄政,對朕又看管得緊,害得朕不能出宮與柳鶯幽會,以至今日連最後一麵都未見上。想起王鳳,他就想起一件令他耿耿於懷的事來。
劉歆原隨父親劉向在天祿閣校書,二十餘歲的年紀就以博學著稱於天下,頗有乃父之風。他將古今圖書精要彙編成冊,向朕晉獻了《七略》:一曰《輯略》,二曰《六藝略》,三曰《諸子略》,四曰《詩賦略》,五曰《兵書略》,六曰《術數略》,七曰《方技略》。朕驚其才智,欲擢為中常侍,日後也好伴朕左右,討教經學。朕都命左右取來了中常侍的衣冠,正準備行拜官禮時,身邊的大臣卻說此事還未通白大司馬、大將軍王鳳,朕說此乃小事,何須白大將軍?左右大臣竟叩頭力爭。無奈隻好請來王鳳,誰知王鳳卻以為不可,說什麼劉歆年少,還須磨礪。這不是明擺著與朕過不去麼?弄得朕好不尷尬。還有陽朔元年(西元前24年)冬,朕的異母弟、定陶王劉康來朝,適朕身體不健,便留其在京師居住,也好時常敘談手足之情,以釋憂懷。王鳳居然以天象異兆,發生日食為由,硬要朕遣送康弟回封國。唉,悔不該當初免去了大司馬、車騎將軍許嘉的職務,讓王氏舅家獨攬大權,如今弄得尾大不掉,朕也奈何他們不得。倘若那時不免許嘉之職,仍以兩大司馬並列輔政,他們之間將會有所製肘,朕也不至於連微服出宮都要趁王鳳病重才敢悄然實施。原以為皇太後乃朕親娘,王氏舅家與朕最親,將朝政交給他們就可以高枕無憂了,也樂得落個逍遙自在。如今卻適得其反,朕倒要看王家人的臉色行事,這皇帝當得實在無趣。
劉驁這麼胡亂想著,馬車已到了宮門口。張放輕聲道:
“陛下,已到未央宮門口了,今晚是就此回宮呢,還是……”
“可還有什麼去處嗎?朕心中鬱悶,欲尋個去處散散心。”
張放尋思了一陣,道:
“臣近日聽說陛下的妹妹陽阿公主家**了許多歌舞女子,常在府中夜宴觀舞。或許此時夜宴方闌,陛下何不前去賞舞消愁?”
劉驁看了張放一眼,感謝他善解人意,覺得百官大臣中惟有張放最知冷知熱,不由得笑了一下。
張放心知皇上已然心動,便吩咐馭夫調轉馬頭,奔陽阿公主府而去。
3
陽阿公主府中的絲竹鼓樂聲在靜謐的長安城夜空回響著,徘徊遊蕩,久久不肯散去。漢成帝的馬車剛轉過華陽街,便隱隱可聞這纏綿消魂的樂曲了,馬匹似乎感受到了音樂的節奏,也加快了步伐。
劉驁的不期而至,讓陽阿公主驚喜非常:
“不知兄皇駕臨,愚妹無禮之極。”
陽阿公主身邊的婢女,聽說來者是皇上,立馬就地跪下叩頭。正在堂中起舞的十餘個歌舞麗人驚愕得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免禮,今晚免禮。朕是聽說陽阿妹府上舞樂迷人,特來觀舞的。”劉驁擺擺手,在廳堂上的一個空位中坐下。
“愚妹平日清閑無事,單喜聞樂賞舞,不想卻驚動了兄皇。”陽阿公主在劉驁身邊坐下,為兄長和張放各斟了一觥酒。
“滿長安城都在傳聞陽阿家的舞姬藝技超群,朕能不來看看嗎?如何駐足休樂了,接著跳舞吧。”劉驁此時心中的鬱悶已消了大半,說著一手端起了酒觥,品了一口酒。
陽阿公主擊掌三聲,舞樂重又開始。
廳堂周邊擺著數十個獸形香爐,嫋嫋香煙彌漫散發,溢著滿堂的清香,一隊舞姬碎步登場,似在雲裏霧中漂浮而行。領舞的佳麗身材頎長,雲手舞袖,將薄霧攪起攏來,活脫脫一副仙女模樣。她舉手投足輕逸欲飛,回眸轉睛,流溢著萬種風情。劉驁心裏不禁叫好:朕見過的佳麗不下千百,卻從未見過如此輕靈善舞之人。
張放輕聲在劉驁耳邊道:
“此人就是名滿京師的舞姬趙宜主,人稱趙飛燕。”
果然名不虛傳!趙飛燕此時已旋舞至賓客麵前,拖地長裙翩然掠過劉驁的臉頰,一股香氣撲鼻而至。趙飛燕拋下一個媚笑,轉眼間又飄到了廳堂中央。
香霧漸漸散去,廳堂正中露出一個青銅鑄造的荷花托盤。托盤高約三尺,半尺見方,由一根筆杆粗細的銅柱支撐著。趙飛燕繞盤曼舞,隻見她手臂略略向上舒展,人便飄到了銅盤上。盤上容不下雙足,她以單足交替立盤,仍舊旋舞跳躍,絲毫沒有局促感。少頃,她在盤上鶴立不動,雙手展開,一腿戟指空中,身體向後仰下,做了一個拿手造型——飛燕探水。
兩名舞姬輕輕地將造型優美的趙飛燕連同蓮花托盤向劉驁麵前推來,清秀可人的臉龐恰好仰對著劉驁。趙飛燕雙手端起一小觥酒,送到了劉驁嘴邊,玉口輕開:
“賤女鬥膽敬請皇上飲酒。”
劉驁魂兒已飛到半天,他沒法不接受這樣的敬酒,一觥酒早已由趙飛燕送下了肚中。酒暖心懷,劉驁方才緩過神來,也端起一小觥酒,道:
“美人同飲。”
趙飛燕謝過之後,劉驁將酒流珠滾玉一般倒入趙飛燕的口中。趙飛燕飄然從盤上翻下,恰好落在劉驁的懷中,劉驁趁勢將其一把攬住……
4
大司馬、大將軍王鳳這一回病得不輕,時而清醒如常,時而恍惚如夢。恍惚之時口中總是叫喊著:“洪水來啦,速速逃命啊……陛下,快上城樓避水,臣願負陛下上城……鳳是忠臣,殺人害命也是為了陛下的社稷啊……”斷斷續續地這麼喊著,喊累了又昏然睡去。
洪水說來就來,鋪天蓋地,洶湧澎湃。王鳳看得真切,看得驚心動魄。地平線上陡然立起一排數十丈高的水牆,滔滔奔來,摧城拔寨,不可阻擋。洪水所過之處,一片澤國,水麵上漂浮著牛馬豬羊、草木人屍。長安城中炸鍋般混亂不堪,人們驚慌四竄,淒厲的叫聲不絕於耳。已經奔逃出城的人群又被大水卷回了城中。洪水撲向長安外城牆,外城牆不堪一擊地癱軟委地。頃刻間,無數長安市民如蟲蟻似地在水麵上呼號掙紮。王鳳連滾帶爬衝進未央宮前殿,皇帝劉驁雙手抱著傳國玉璽在那兒篩糠般地顫抖。王鳳一把將劉驁扛在肩頭,快步如飛,三步兩步就躍上了未央宮的城樓。洪水排山倒海向城樓覆蓋而來,劉驁已嚇昏在王鳳的肩頭。王鳳張目四顧,尋找逃生之途,猶疑間,已被一個巨浪撲卷而去。“陛下,陛下……”王鳳奮力浮出水麵,四處尋覓劉驁的身影,見劉驁躺在一塊巨大的朱漆門板上,如同死去一般,任洪水推搡漂流,懷中卻還死死抱住那枚傳國玉璽。王鳳也爬上了門板,輕輕地搖醒了劉驁。兩人呆坐著,任洪水載著他們東遊西撞。“完了,漢室江山祖宗基業,就這樣被蕩滌得一幹二淨。”劉驁歎息著。“完了,王家慘淡經營苦心構築的富貴權勢就這樣被洪水鯨吞了。”兩人流下了淚,繼而嚎啕大哭起來……
“伯父,伯父醒醒!”
“舅父,舅父醒來!”
王鳳打了個激淩,睜眼看見王莽和淳於長正垂立在榻前呼他,意識到適才不過是做了一個惡夢。
“伯父,您該喝湯藥了。”王莽從榻前案幾上捧起一碗藥湯,先淺嚐了一口,覺得不冷不燙,方才扶王鳳坐起,用繡枕墊實後背,將藥送至王鳳嘴邊,一勺一勺地喂著,動作輕柔而又精細。
“舅父為何近日恍惚中總是呼喊洪水來啦?”淳於長問道。
淳於長這一問令王鳳思緒聯翩。
建始四年(西元前29年)夏,黃河在館陶及東郡金堤決口,洪水泛濫兗州、豫州以及平原郡、千乘郡、濟南郡,共淹沒了四郡三十二縣,十五萬餘頃膏腴之地泡在**之中,水深處達三丈餘。衝毀官署驛站及民房近四萬所。
河平三年(西元前26年)秋,黃河再次在平原郡決口,濟南郡、千乘郡黎民再度流離失所。
河平元年,王鳳曾派犍為人王延世為河堤使者,前往東郡率河卒堵塞金堤決口。王延世動用上萬民力,以巨型竹籠裝載石子之法,力戰月餘,方才堵住決口。河平三年,王鳳再派王延世及丞相史楊焉、將作大匠許商、諫大夫馬延年等赴平原郡堵塞決口,加固河堤。此次耗費國庫上億錢資金,六月後工程才告竣工。
兩次大規模的治河工程掏空了國庫,使王鳳在理政上捉襟見肘,而河患終不能根治。大臣中常有人借治河之事攻訐王鳳空耗國庫資財,使朝廷虛弱不振。還有人說,考查儒學經義,古來治水隻有疏浚河道,深掘河床之法,未見壅塞堰圍之愚舉,王鳳乃治河之第一蠢人。王鳳為此怨恨不已,治河之事亦成為他的一塊心病。
這塊心病其實在王鳳剛任大司馬、大將軍時就已落下。
建始三年(西元前30年)秋,長安城中忽一日相驚混亂,具言大水將至,百姓奔走逃命,相互踐踏蹂躪,老弱呼號淒叫,全城如蜂窩般無秩失控。漢成帝劉驁親臨未央宮前殿,召集公卿百官相議。王鳳主張太後與皇上可以乘船避水,官民可以遷往城牆上以防洪水襲擊。群臣皆以為王鳳之見為是,獨時任左將軍的王商持異議,曰,古來長安城未見有大水肆虐的記載,且近日幹旱無雨,何以大水一日暴至?此必訛傳也。不宜令官民上城牆,使百姓亂中添驚,徒增傷亡。劉驁覺得有理,便命王商出宮查實。城中百姓見皇宮中安然如常,便逐漸安定下來。經查,乃一女童沿街奔走呼號大水將至,以致引起全城騷亂。劉驁於是稱讚王商鎮定自若,有安邦之才,擢為丞相。王鳳自恨失言,慚恧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