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解放和不同文化形態的大聚合，則盛唐文化就無從說起。但中國曆史的特點決定了中國儒家學說必定要占據主導地位。所以中唐韓愈、柳宗元便順其大勢，發起具有思想文化與文學藝術雙重意義的古文活動。此後，儒家地位逐漸上升，到了宋王朝統一天下以後，古文運動已經不夠了，程朱理學應運而生。第三次思想大開放，大體始於明末清初幾位啟蒙思想家的活動，中間幾經起落，又經過洋務運動、戊戌變法、辛亥革命等大事件，直到五四運動才算達到真正的曆史性高潮。如果說，第一次思想大開放，完全是中國南北文化的紛爭和交融，那麼第二次開放，就是中原文化、西北少數民族文化和佛教文化的相互撞擊和交融；而第三次思想大開放，則是東方中華思想文化與西方近現代文化，這兩種最具代表性文化的大衝擊與大交融。而其結果，是給封閉的中國大陸帶來了新的學說、新的思想和新的理論基礎。如進化論、民主論、科學救國論以及各種各樣的西方近代學術思潮都開始進入中國。西方傳教士和其他人士到中國來傳播，中國大批留學生出國去學習，加上洋槍大炮帶給中國人的血的教訓，使中國的思想曆史發生開天辟地以來未曾有過的大變化。特別是馬克思主義的傳入，更給中國五四運動以後的曆史發展帶來無以倫比的影響。縱觀中國思想史，開放與整肅總在交替進行。其宏觀曆史行程，仿佛走過一個巨大的“W”字形，其中“W”上麵的三個“點”代表三次思想大解放，下麵兩個“點”，代表漢代經學與宋明理學這兩次大整肅。或許可以這樣說，開放時期是中國思想曆史的變異時代，而整肅時代，則是中國思想史上的積澱時代。變異時代以新思想勝，積澱時期以作學問勝，極而言之，積澱學育變異，變異也是積澱。實際上，無論漢代經學也好，宋明理學也好，它們當中都出現過不少腳踏實地的大學問家，所習所用，亦代有特色。比如漢代的訓詁學、宋明時代的義理學以及清代的考據說，都在中國思想文化史上占據獨特的曆史地位。三次思想曆史的開放成就表明，隻有不斷接受當時當代的一切新的思想成果，才能達到曆史發展的輝煌的時刻。必須說明和強調的是，盡管有這樣三次大的思想開放時代，在漫長的中國思想史上占據主導和統治地位的依然是儒家思想。中國古代思想流派俗稱百家，或未止百家，為什麼篩來選去，唯儒家可以獨尊於世 此無它，因為中國古代社會的需求與儒家學說之間有最多的共通之處，二者結合，才能彼此均獲得最佳生存效益。中國古代封建帝國，是一個人口眾多，幅員遼闊，以農業自然經濟為基礎的中央集權的封建大帝國。這裏麵包含這樣幾個意思，—是以農業自然經濟為基礎，二是實行中央集權的封建等級製，三是人口眾多幅員遼闊。因為是農業自然經濟，就要求保持經濟活動的穩定和秩序。小農經濟，最怕生亂，而儒家學說的倫理觀念恰合此意。因為人口眾多，幅員遼闊，東、西、南、北，存在不同的文化類型，因此就更需要一種與之相適應的價值觀念，而儒家的中庸思想正好合乎這樣的社會要求。因為是中央集權的農業大國，就特別需要建立強有力的等級製度，而儒家倡導的以三綱五常為核心的禮教體製，恰恰滿足了這種獨特的體製需求。把上述三點合在一起，儒家之所以在諸子百家中卓然而立，取得獨尊地位，就有了最充分的理由。或許可以這樣說，儒家學說是一麵封建文化的廣角鏡。它的優點，就是中國封建時代的優點，它的缺點同樣是中國封建時代的缺點，它的特點也就是中國封建時代的曆史性特點。所以，所謂中國封建時代或該稱之為儒學時代。從世界古代和中世紀發展史這個角度考察，無論東西方都曾出現過一些巨大的帝國，但它們的類型並不相同。有的以軍事活動為主導，有的以宗教秩序為主導，也有古代中國這樣以禮教形式為主導的。事實證明，軍事主導型不能長久，雖然轟轟烈烈，來的疾，去的也快。宗教型封建帝國往往造成國家與民族的衝突和分裂，而且似乎唯有分裂才有出路。隻有中國古代儒學主導的帝國類型，才真正保證了國家的統一，民族的融合與共存。這不能說不是儒家文化的一個巨大成就與特有的文化品性。但缺陷也明顯，因為它是以道德為中心的，不免排擠科學和市場；因為它是以中庸為主旨的，不免排擠個性和創造；因為它是主張中央集權的等級製度的，不免排斥了平等與民主。而正是這些缺點，影響和阻滯了中國封建帝國向近代工業化社會的邁進和過渡。中國儒家和儒學有2000多年的傳統，在這漫長的2000多年的時間裏，它本身也經曆了種種變化。小變幾乎年年皆有，大的演變也有好幾次。後人眼中的先秦儒學，其實就是孔孟之道。孔孟之道在當時並不受社會歡迎。所以孔夫子固然是首屈一指的大學問家、大教育家和大政治思想家，他的學說，卻沒有哪一個諸侯國願意采納，害得先生棲棲惶惶，半生奔波，沒有結果。孟子繼承先生衣缽，是中國曆史上罕見的雄辯之士。雄辯盡管雄辯，終於找不到真正的權勢者做知音。但他們的思想在當時和後世依然影響很大。如若不然，孔夫子哪來那麼多弟子，而且代有傳人；秦始皇幹什麼還要焚書坑儒，一下子就殺害460多位儒生。但儒學雖有影響卻不合時宜，也是不爭的事實。經過大約400年時間，儒學終於時來運轉。漢武帝采納董仲舒建議，決定：“廢黜百家，獨尊儒學”。孔孟儒學至董仲舒，可以說儒家學說為之一變。董仲舒雖為漢代碩儒，他的學說其實已經不純。他的代表作《春秋繁露》中，包含很濃重的陰陽家味道。孔子也講天命，也敬鬼神，但對待鬼神的態度並不十分虔誠。既敬之，亦遠之，雖然說“五十而知天命”，畢竟語焉不詳。也說過“朝聞道，夕死可矣”的話，但夫子心中“道”究竟是什麼樣子，他沒有細說。董仲舒接受陰陽家的觀點，以陰陽五行思想和儒家固有學說相結合，認為三綱五常就是天道，而且“天不變，道亦不變”，他的這個主張為皇帝的無尚權威找到根據。實際上，陰陽五行學說並非一人之見，而是一種社會思潮。秦始皇自信秦以水德得天下，所以帝國的旗幟就用黑色，五行中黑色是水的代表。劉邦相信自己取得天下是火德當命，漢代的旗幟便取紅顏色。這些其實與儒學不相幹，而一旦將其與儒學的三綱五常之說相結合，馬上產生新的理論含義。於是董仲舒所倡導的儒家學說便成為當時和後世近2000年中最適合社會需要的中華顯學。儒學至魏晉南北朝，又麵臨第二次禮崩樂壞的局麵，於是佛教、道教獲得充分發展的曆史空間。到了唐代，出現三教並興的曆史景況。但唐帝國依然不脫中央集權、農業自然經濟、人口眾多幅員遼闊等中華本色，所以雖然俗稱三教，依然儒學當家。而且中唐之後，衛道之說如雨如狂，到了宋代，終於出現程朱理學。程朱理學為主，陸王心學為輔，雖有不合，大同小異，終於完成儒學的第二次轉變。程朱理學和陸王心學，以其學問的精深細膩而言，其實超過前人。但他們雖以醇儒自命，學問已經不純。他們的“道”說、“理”說、“心”說，即有佛學印染，也有道家成份，猶多佛家體意。他們的妙處在於雖取他說，仍能自成一體——不是獨創一體，而是將傳統的儒家學說予以係統和深化，從而形成更加實用和嚴謹的新儒學。宋明理學取佛、道學說的某些精華，但能持身以潔，比如朱熹對佛學易學皆有研究，但他不以易說媚佛，而以佛學通易，始終堅持孔孟傳統，主張道德而反對迷信。孔子對鬼神持中庸態度，朱熹對易學持人文倫理觀念，突出其道德化傾向。比如他評論占卜說：“易是用來占卜，以決斷疑惑的。但依道理，應當做的，就應當做；不應當做的，就不應當做，在這種情況下，根本用不著占卜。惟有正事，在方法有分歧，因而迷惑時，才可以占卜。惡事、私欲，不可占卜”。做好事何需卜，做歹事不可卜，做正事才該卜。因為天網恢恢，不佑惡人。程朱理學的主調是它的禮教觀念。這種觀念確實對中國封建時代的再度繁榮起過作用。特別是對中國的民族與政體的統一起過重大作用，而且對日本和朝鮮等亞洲國家和地區也產生了影響。但是宋明理學中最受封建帝國賞識的內容，正是妨礙中國向近代資本主義發展和轉化的內容。唯其如此，它遭到後人的激烈批評，同樣有充分的科學依據與曆史原因。這些批評，首發之勢不算凶猛，卻給彼時中國思想領域帶來許多新的氣氛。加上明王朝腐敗與滅亡的事實，清人入關後的屠殺與暴虐，使得中國儒學終於出現第三次曆史性變化。其首始者，就是明末清初的幾位最有代表性的思想家顧炎武、王夫之、黃宗羲以及叛逆性學者李卓吾等。舊儒以君權為本，所謂三綱五常。三綱決定五常，君權又高於夫權和父權。黃宗羲議論天下興亡，筆鋒直指君權。他讚揚古之君王的大公作風，揭露後代皇帝以公為私的虛偽。他說：“後之為人君者不然。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於我。我以天下之利盡歸於己，以天下之害盡歸於人，亦無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明明是把天下作為自己的私有財產，視天下萬物為己物，還自以為這就是天下之大公所在，這不是虛偽是什麼 黃宗羲不僅認為這是虛偽，而且認為這種情況務須改變。講到君臣關係的時候，他反對皇帝高明論。相反，認為臣子比皇帝高明。他不講君為臣綱，而認為臣子是“君之師友”，並非“君之仆妾”。他還疾呼法治，並且認為“三代之下無法”，主張“有治法而後有治人。”對儒家傳統尤其是漢代以後的儒。學傳統，不僅發出挑戰，而且態度輕蔑。明清之際的啟蒙新儒，其實已經大有異味。遺憾的是，盡管這些啟蒙人物的許多新論已足以令舊有聖賢之徒驚心動魄，但和當時西方的思想家比較起來，例如與培根、笛卡爾、霍布斯、洛克比較起來，還是顯得十分落後。這並非全然他們主觀方麵的原因，恰如珠峰與泰山相比，基礎起點原本不同。顧、王、黃開蒙的儒學之變，直到五四運動才告一段落。儒學經此三變，其大勢已去。但作為一種曆史文化，則又當別論。首先中國思想史是世界思想文化的一個重要來源，也是中國思想文化的“根”。根之不存，枝將焉附 中國人曆來反對數典忘祖。其實不僅中國人而已，美國是一個年輕的國家，他們的時尚是最好向前看的，但在本世紀中葉，也曾大興尋根的熱潮。對於任何一個民族的文化傳統，都應珍視與保護。那種動輒想連根拔掉的想法至少是幼稚的，比如最主張全盤西化的胡適先生，本人就沒有做到全盤西化。起碼他的婚姻方式就不合西方標準。而他對中國古代白話小說的重視尤其超越前人。中國傳統思想文化還有許多自己的特色和值得借鑒的內容。比如中國文化傳統，不重視理論體係，它的體係不很明確，但具體見解常有發人深省的地方。比如錢鍾書的《談藝錄》，該書所涉的許多中國文學方麵的資料，都散見於各種文籍之中。公道地說，中國傳統思想文化對於中國現代文化乃至未來的世界文化都將產生愈來愈大的作用和影響，因為中國終將成為現代化的強國，而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的許多內容確實與現代科學有不少相通之處。但不能固步自封，更不能阿Q精神；我們唯有不忘古人，才能成為新人；反之，唯有成為新人，才能真的無愧於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