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何人?”重重紗幔之後,有一個頎長瘦削的身影,一副道士打扮,卻看不清樣貌,“為何要多管閑事?”
芸奴一驚道:“莫非你就是那個偷走青耕鞋的道士?”
“青耕鞋原本就是我的東西。”道士說,“是那小廝盜了我的鞋,也該他有這一劫。”
“那個女鬼呢?”芸奴問,“難道她也是你招來的?”
“貧道是在替天行道。”道士高聲說,“想必你也是修道之人,莫來壞貧道的好事,否則,莫怪貧道不念同道之情。”說罷,一揮浮塵,芸奴驀然醒轉,床邊的蜀葵盆景忽然折斷,跌落在地。
她俯身將蜀葵撿起,折斷處很平整,是那個道士在警告她,若她不走,便砍掉她的頭嗎?
不知從哪裏來的風,將窗戶猛地刮開了,“砰砰砰”亂響,她起身關窗,身後忽然有陰風掃過,她悚然一驚,回過頭去,身後卻一無所有。
她緩緩走到梳妝台前,剛拿起口脂,恍然間看見黃銅鏡中映照出一張慘白的臉,頓時大驚,猛地回頭,看到一張慘白幽怨的容顏。
芸奴低呼,潛伏在花圃中的葉景印一躍而起,撞破窗戶闖了進來,一劍砍向女鬼。女鬼身體輕盈,仿佛沒有一絲重量,連劍砍在身上亦不覺痛。一時間,闔府都驚動了,家奴們手執武器跑過來抓鬼,無數火把跳動不休。
芸奴看著那四處飄蕩的女鬼,心中忽然一動,高聲大喊:“二公子,快讓開!”她抓起燭台,朝女鬼扔過去,女鬼一遇到火,立刻熊熊燃燒起來,燒盡之後化為一團黑灰,在空中四散開來。
葉景印伸手接住一片煙灰:“這不是紙灰嗎?”
“那不是什麼白衣女鬼,是紙人。”芸奴皺起眉頭,“是幻術的一種,將紙和稻草等物做成人的模樣,便可變化成人。”
“這麼說來,白衣女鬼,其實是幻術?”略頓了頓,年輕的二公子似乎想到了什麼,“不好,我們中計了!”
烏玲瓏正在卸妝,忽然聽到喧鬧之聲,臉色微變:“發生什麼事了?”
“娘子莫慌,說不定是那邊抓了女鬼,正鬧呢。”丫鬟金蘭道,烏玲瓏點了點頭,看著鏡中自己的容顏,輕聲說:“還有一個月就是賞花會了,郡王也會參加,你說到時候我梳什麼發髻好?”
“以娘子的美貌,無論梳什麼發髻都好看。”金蘭嘴甜如蜜,“別說是郡王了,就是官家,看到娘子,也會喜歡得不得了呢。”
烏玲瓏一臉得意,拿著一把象牙梳子輕輕地梳著青絲長發:“金蘭,把那盒發油拿過來。”
沒有人回答。
她回過頭,一眼便看見倒在血泊中的金蘭,頓時大驚失色,尖叫道:“來人,快來人啊!”
沒有人回答,家仆們都跑到芸奴那邊抓鬼去了。
有什麼東西垂到了她的背後,像冰一樣寒冷刺骨,她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要從嗓子眼兒裏跳出來了,她緩緩地抬起頭。
然後,她看到了世上最可怕的場景。
一個女鬼倒吊著從房梁上垂下來,烏黑的長發垂到她眼前,那張慘白的臉近在咫尺,一雙漆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仿佛要將她的靈魂吸走。
烏玲瓏的魂兒都被嚇沒了,身子一軟,跌倒在地。女鬼從房梁上下來,抓起烏玲瓏的手,緊緊握在手中,充滿愛憐地撫摸她的臉頰,像在撫摸久別重逢的愛人。
然後,女鬼從懷中摸出了一把刀。
忽然間,一把折扇帶著凜冽的罡風飛進來,在她拿刀的手上一旋,她隻愣了片刻,低下頭,看見自己的右手已經不在了。
“啊!”她大吼一聲,嘴裏喊出的竟然是男聲,白謹嘉手拿扇子,提著一隻斷手走進來:“可惜了啊,這可是一隻製作名貴胭脂水粉的好手。房采藍,別來無恙?”
房采藍一言不發,充滿哀怨地瞪了她一眼,身形一起,直躥上房梁,衝開屋頂,淩空飛去。
白謹嘉冷笑道:“你以為穿了青耕鞋,就能從我手中跑掉嗎?”她從懷裏掏出一枚藥丸,給金蘭服下,然後轉身出來,見葉景印和芸奴正趕過來。
“白兄,烏娘子沒事吧?”
“放心,她不會有事。”白謹嘉招來一隻烏鴉,將斷手的血給烏鴉喝了,烏鴉騰空而起,往遠處飛去。白謹嘉笑道:“走,咱們去會會這位殺人斷臂的惡人。”
烏鴉將三人引至一處宅邸,三人舉目一望,竟是淺妝居。白謹嘉不由失笑:“竟是回了家嗎?這廝膽子也未免太大了。”
“或許……”芸奴輕聲說,“他根本不怕被抓到。”
“芸娘子言之有理,我們且去看看,他還有什麼話說。”三人掠上牆頭,進入後院,遠遠地便聽到綿柔軟糯的嗓音,正在咿咿呀呀地唱著曲兒,是韋莊的《思帝鄉》: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
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
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紗窗沒有關嚴,白謹嘉站在窗邊朝裏看,屋中有一人,正坐在梳妝台邊梳頭,精致的篦子篦過三千青絲,姿態非凡。
隻是,他的右手垂在身側,鮮血如泉湧,他卻仿若感覺不到痛一般。
在金色的銅鏡中,她看到了那人的臉——是房采藍!
各色胭脂水粉,勾勒出嫵媚妖嬈的模樣,他站起身,邊舞邊唱,若不是之前便與他相識,恐怕就真要將他當成女兒身了。
“他是裝瘋賣傻,還是鬼上身?”葉景印看不明白。
白謹嘉皺著眉頭沒有說話,葉景印沉不住氣了,提了劍衝進去,大聲喝道:“房采藍,你殺人斷臂,罪大惡極,還不速速俯首就擒!”
房采藍嚇了一跳:“你是何人?找我家郎君有何事?”
“你家郎君?”
“妾身姓鄭,乃原清河縣縣令之女,房采藍之妻。”說到這裏,她忽然慌張地舉目四望,“郎君,我郎君哪裏去了?”她撲到門邊,想要往外跑,忽而院門被人踢開,一名捕頭帶了數十名衙役衝了進來,高聲道:“淺妝居店主房采藍,假扮女鬼,殺人斷臂,罪大惡極,來人,拿下!”
一張網從天而降,將他罩住,眾衙役一擁而上,擒住房采藍,上了鎖鏈,往臨安府解押而去。那捕頭走過來,朝白謹嘉和葉景印行了一個禮道:“在下姓李,單名一個安字,是臨安府的捕頭,剛接到烏府的令,便立刻帶人過來了。多謝三位義士將其擒獲,待我回去稟報府尹大人,必有重謝。”
“謝不謝倒是其次。”白謹嘉說,“這房采藍倒是有些意思,明日一早在下想去牢中探望,不知可否通融?”
李捕頭有些為難:“此事須通稟府尹大人。告辭。”
三人一夜未睡,第二天一早便來到臨安府,府尹念在三人擒拿房采藍有功,準許三人探望。牢中彌漫著一股腐爛的臊臭味,芸奴躲在二人身後,恐懼地四下張望,兩旁的牢房中關滿了囚犯,紛紛撲到柵欄邊喊叫,其中一個手夠長,一把抓住芸奴的肩膀,芸奴驚叫一聲,匆忙躲開,那囚犯大聲說著淫詞浪語,拚命朝芸奴伸著手,芸奴嚇得快哭了。白謹嘉身形一動,抓住他的手臂,用力往上一扭,牢內立刻響起撕心裂肺的慘叫聲。
“給我聽好了。”白謹嘉美麗的眼中浮著危險的色彩,“誰要是敢動她一根毫毛,這,就是下場。”
牢中立刻便安靜了,葉景印看著白衣翩然的她,眼睛有些發直。
房采藍被關在牢獄最深處,穿著囚服,也沒有化妝,卻還是女兒情態,翹著蘭花指,咿咿呀呀地唱曲兒。
他的右手被草草包紮,血是止住了,但腫得老高。
“房店主。”葉景印叫了一聲,他沒反應,牢頭說:“不用叫了,他從昨晚進來就這樣,估計是瘋了。”
房采藍忽然不唱歌了,驚恐地抱住頭:“不,不要砍我的手,不要吃我,求求你們,我不想死,不想死啊!”他猛地撲過來,撞在柵欄上,雙眼睜得老大,“郎君!郎君快來救我!”
牢頭大怒,用鞭子往柵欄上狠狠甩了幾鞭子:“吵什麼吵,想吃一百殺威棒嗎?”
房采藍的目光又直了,安靜下來,轉過身,繼續咿咿呀呀地唱曲兒。
“言行舉止都像極了女人,果然是女鬼附身嗎?”葉景印歎息,“莫不是那妖道招了房采藍已過世妻子的魂魄來作祟?”
芸奴仔細看了看那淺妝居的店主,搖頭道:“沒有女鬼。”
“他的身上的確沒有鬼氣。”白謹嘉頓了頓,又道,“也無妖術。”
“那他為何這般模樣?”
“或許真如牢頭所說,他瘋了。”
白色的霧氣在腳底彌漫,芸奴又來到那紗幕翻飛的幻境,難道又是那道士將她招來的嗎?
“芸娘子!”她聽見有人叫她,回過頭去,見白謹嘉用折扇挑開一張紗幔走過來:“芸娘子竟然也在這裏?”
“這是哪兒?”葉景印也走了過來,一臉茫然,“我在做夢?”
“與其說做夢,不如說是離魂。”白謹嘉看了看四周,高聲道,“道兄有禮,既然將我等招來此處,為何不出來相見?”
“白先生還真是個急性子。”淡淡的聲音從遠處悠悠傳來,三人舉目,見一位道士打扮的人站在重重紗幔之後,朝三人揖首,“我就不拐彎抹角了,今日將三位請來,是想請三位看一場好戲。”
“哦?”白謹嘉輕搖折扇,“什麼樣的戲?若戲不好,別怪我喝倒彩。”
“定不叫三位失望。”他一甩拂塵,三人麵前便多了一個沙盤,盤中用泥沙塑成了亭台樓閣,樓閣中有燈火閃爍,三人湊過去一看,見其中一間房裏有夫妻二人,家徒四壁,隻得一床薄被一盞青燈。那妻子躺在床上,頭上係著布條,臉色蒼白,不停地咳嗽。丈夫端了一碗藥,來到床邊,臉上滿是不耐。
那男人,竟然就是房采藍。
“郎君,我們什麼時候乘船過江啊?”女人將藥喝完,總算歇了口氣,沒有再咳嗽,“再不走,金兵就追來了。”
房采藍眼中閃過一絲恐懼,更加不耐煩:“人多船少,如今渡船緊俏得很,渡一次得十幾貫,這一路來把我們該賣的都賣了,哪裏湊得足這幾十貫?何況你這個身體,怎麼上得了船?先休息一會兒吧,我再出去找找。”說罷轉身出來,早已有一個人牙子守著,笑嘻嘻地說:“房大郎,我前幾日說的那事兒你考慮好了嗎?”
房采藍有些為難:“我夫人是舍了家,隨我出走的,我怎麼能將她賣掉?”
“俗話說,娶者為妻,奔者為妾,她隻是你的妾室,賣一個妾室又有什麼?不賣掉她,你哪裏來的錢渡河?難道你想死在金兵的鐵蹄之下?”
房采藍眉目間的憂愁更深,那人牙子舌燦蓮花:“何況,她得了癆病,也活不了幾天了,要是再不賣,可就不值錢了。”
房采藍躊躇良久,最終咬了咬牙:“好,賣了,十五貫,不能再少了!”
人牙子笑嗬嗬地給了錢,他不敢再回去見妻子,就徑直走了。隨後他揣著錢來到渡口,他心中天人交戰,遲疑了許久,終是不忍,又折返回去,客棧中早已人去樓空。
他去遇見那人牙子的地方尋找妻子,見那人牙子進了一家肉鋪,以為妻子被他賣給肉鋪的屠戶為妻,便緊跟其後,想贖回妻子。誰知誤入屠戶家後院,聽見妻子呼喊自己,便到那聲音傳來之處查看。那是一間廂房,窗上蒙著白紙,他將紙戳開一個洞,裏麵的情景嚇破了他的膽。
那是一間屠宰場,隻不過屠殺的並不是豬羊,而是活生生的人!而他的妻子,就被按在木桌上,一個光著上身的屠戶手拿殺豬刀,朝她的左手狠狠砍了下去。
妻子的口中,還叫著他的名字,他卻嚇得麵無血色,扭頭便走,跌跌撞撞出了肉鋪,往渡口而去,直到上了渡船,他的心都無法平複,眼中滿是妻子血淋淋的左臂,耳中滿是妻子淒厲的呼喊。
他在船中蜷縮成一團,隻能看著越來越遠的古渡口,瑟瑟發抖。
道士又甩了一下浮塵,沙盤消失無蹤:“三位現在能明白,為何我說自己在替天行道了吧!其實,我並未對他下任何咒術,是他度不過自己的良心,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在妻子被殺的噩夢中驚醒,他已經瘋了,時而是房采藍,時而是妻子。他把所有塗了‘點絳唇’的女人都當做替代品,然後一次又一次重複妻子被殺時的場景,這樣他就可以安慰自己,被殺的是別人,而不是自己的妻子。他已經成了徹徹底底的瘋子,我隻不過是把他往前稍微推了推罷了。”
白謹嘉哈哈笑道:“原來如此,果然是一場好戲。那房采藍,果然是罪有應得。不過有一事要請教道長。被房采藍所殺的兩個女子,有何罪責?”
“伸張正義,必然有所犧牲。”道士說,“貧道會為她們祈求冥福。”
“笑話!”葉景印怒道,“什麼替天行道,你的所作所為,和那房采藍,並無任何區別!”
“話不投機半句多。”道士冷冷道,“列位,告辭。”
“且慢!”白謹嘉忽然動了,以迅雷之勢朝他飛去,手中折扇金光閃爍,“還那兩位娘子的命來!”
芸奴隻覺得一股強大的力量迎麵撲來,將她往後一推,便猛然坐了起來。
原來,她靠在黃桷樹下睡著了。
“你這小蹄子,又在偷懶!”霜落遠遠地嗬斥,她卻沒有工夫理會,立即丟下掃帚,往二公子的見賢閣跑去,半途便見到了同樣緊張的葉景印,二人忙乘車往白府而來。白府院落中的白花翩飛如雪,芸奴顧不得禮數,提了裙子快步跑來,見白謹嘉坐在廊下,靠著廊柱,雙眼緊閉,沉睡不醒。
“白公子!”芸奴撲到她麵前,抓住她的肩膀,急切地喊道,“白公子,你沒事吧?快醒醒!”
白謹嘉一動未動。
芸奴覺得自己的心像被掏空了,顫抖著伸出手,探向她的鼻息,忽然,她的手被抓住了,俊美的白公子睜開眼睛,露出傾倒眾生的笑容,將她一把抱進懷中,調笑道:“芸娘子這麼關心我,莫非對我芳心暗許?”
芸奴喜極而泣,顧不得臉紅,哭道:“白公子,你嚇死我了!”
“抱歉,讓芸娘子擔心了。”白謹嘉笑道,“我還真是罪孽深重啊。”芸奴轉過身,對葉景印道:“二公子,白公子沒事,她沒事,太好了!”
此時的葉景印,呆立在六月雪中,臉上掛著兩行清淚,白謹嘉道:“葉兄,你在哭嗎?”
“哭?”他驚慌地拭去腮邊的淚水,“誰,誰在哭?明明你家的白花迷了我的眼。”
“花也能迷人的眼睛?”
“怎麼不能?古人有詩為證:亂花漸欲迷人眼。”葉景印胡謅道,“你這小子,醒了便早說,平白讓芸奴擔心。”
“是,是,我錯了。”白謹嘉倒也不與他爭辯。他皺了眉,問道:“那道人如何了?”
“被他跑了,此人的法術猶在我之上,或許我與芸娘子聯手,能勝他一籌。”白謹嘉揮手道,“罷了,罷了,以後總有見麵的時候,到時再將此人拿下吧。”
芸奴略想了想,問道:“白公子,那肉鋪割了人家的手臂作甚?難道是當做豬肉賣給路人嗎?”
白謹嘉目光深遠:“芸娘子有所不知,那年月百業蕭條,前有大江,後有虜兵,逃難的時候,糧貴錢賤,有那麼些黑店,花幾貫錢,買了別人家的兒女來,做成吃食高價賣出去,掙昧心錢也是有的。”他輕輕歎道,“易子而食,你們恐怕隻在書裏見過吧?那交換了的孩子,隻不過是鍋中的一塊肉啊。”
芸奴的臉色微微有些發白,如果當年她的叔叔嬸嬸不是把她賣給寺院,而是賣給這些黑店,後果如何?她不敢去想。
白謹嘉用折扇托起芸奴的臉:“啊呀,我們芸娘子的俏臉被淚水給弄花了,走,去脂粉店梳妝一番。”
芸奴忙退到一邊,輕聲說:“我再也不塗這些胭脂水粉了。”
白謹嘉笑道:“這才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呢,既是如此,今日陽光明媚,花也開得好,我們便在此飲酒作詞,不醉不歸如何?”
“我隻怕你醉得三日也醒不過來。”葉景印道。
“誰輸誰贏,還說不準呢。”
葉景印大醉了三天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