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玫看著,有些好笑。這人的意思好像是說,她是不怎麼稱職,但完全不必擔心,因為她是親媽。親媽有恃無恐,親媽篤篤定定——字跡有些潦草,應該是匆匆而就。她還是第一次讀寫在紙飛機上的信。這種中學時代男生女生的把戲,竟讓三十歲的她鼻子酸了一下,什麼東西從鼻尖直往上漾,暖暖的。
樓上有動靜。她猜他此刻應該也站在陽台上。這個人,好像很喜歡搞這些名堂,一會兒竹竿上吊“白旗”,一會兒又是疊紙飛機。朱玫忍不住露出微笑。這個本來鬱悶的夜晚,倏忽一下,好像變得有些意思了。
第二天,晨跑時遇到他。“技術不錯啊,”她道,“不怕飛到樓下去嗎?”
“是飛下去了,”他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又撿了上來。失敗了兩次,第三次才成功。”
“好胃口。”她心裏這麼想,嘴上什麼也沒說。朝他笑笑,跑到前麵去了。
沈以海送了一對鑽石耳環給朱玫。朱玫沒有推辭。比起前幾天他得到的,這些隻是毛毛雨。他無論如何不肯轉賬,一定要現金,還要美元。朱玫把一個很厚的信封交到他手裏,臉上帶笑,心裏卻在罵“鄉下人”。害她在銀行兌換了半天。
“那個賈先生,”他看著她,有些意味深長地,“你們好了多久了?”
朱玫不意外。沈以海不是傻子,某些地方還相當的敏感。老趙和她到底不是演員,眉裏來眼裏去的,許多東西藏也藏不住。她說:
“也沒多久。剛認識。”
他停了停,“這才像你,朱玫。”
朱玫以為接下去會是各走各路,鑽石耳環權當最後的禮物。誰知並非這樣。沈以海再次表達了對她的傾慕,“朱玫,你身上有種謎一樣的氣質,最吸引我。”
與她吃飯時,他忽問她:“我和你這樣,賈先生不會找人卸了我一條大腿吧?”
朱玫一本正經地回答:“放心,他沒有黑社會背景。”
他依然到她那裏過夜。並第一次向她聊起了羅穎。他說羅穎是個很適合當老婆的人,從不給丈夫添麻煩,很懂事。朱玫想,通常被稱為“懂事”的女人,遭遇都好不到哪裏去。“外麵肯定都傳瘋了吧,”他道,“說我要跟她離婚,是不是?”
朱玫笑笑。
“不會的,”他一錘定音,“就算我再怎麼不喜歡她,也不會跟她離婚。”
“耗她一輩子。”朱玫來了句。
“離了我,她活不成。”這男人臉皮真厚。
“她不會找人卸了我一條大腿吧?”朱玫躺在他懷裏,撫弄著他那幾根稀疏的胸毛。
他笑起來,“那可說不準。這女人吃死我愛死我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別怕,我給你當保鏢,天天守著你。”
“就你,肚子上一層肥膘,還保鏢呢。”朱玫在他肚子上重重捏了一把。
早上,沈以海先起的床,洗澡,喝水。朱玫半夢半醒間,聽到他一聲大叫“哎——”,連忙起床,奔到客廳。一看,陽台上照例是豎起一麵“白旗”,上麵用粗粗的字體寫著:“我去永和大王,你要甜漿還是鹹漿?”
沈以海朝朱玫看。朱玫聳聳肩,解釋道:
“樓上來了個比較熱情的鄰居。”
她拿了支美工筆,在那段話後麵加上“鹹漿,謝謝”。很快,“白旗”升了上去。樓上一陣窸窸窣窣。腳步聲,還有開關門的聲音。
沈以海一旁看著。“這可不像你,”他道,“小兒科得一塌糊塗。”
他趕在鹹漿送到之前離開了。朱玫在陽台上朝他揮手告別,一瞥眼,遠遠地看見邵昕走來。兩個男人擦肩而過。沈以海有意無意地瞥過他手裏的“永和大王”袋子。朱玫不自禁地笑了一下。澆花。那株新栽的蟹爪菊開得正豔。
鹹漿和雞蛋餅。邵昕自己是甜漿加油條。他說豆漿就該喝甜的,鹹的不對味。朱玫說小時候甜漿喝多了,都喝反胃了,“隔壁就是一家豆漿店,因為離得近,所以天天喝。關係好,老板糖還放得特別多。”她說外婆其實沒什麼錢的,養母的撫養費也給得不多,可她從來不苛待她們姐妹倆,“很好的一個老人,如果沒有她,我和姐姐現在還不知怎麼樣呢。”
“世上還是好人多。”他道。
朱玫笑笑。心想明天或許該換她去買早飯,總是吃人家的,挺不好意思。又想這麼禮尚往來,不是那個意思,竟也像那個意思了。好像也不是很妥當。這人實在是有些奇怪,明明知道她的事了,竟也不鬆手。男人沒有不在乎這個的。況且還有個孩子。朱玫從沒跟這樣的男人打過交道。是癡情麼?——她覺得這個詞用得隆重了。她當然不會自卑,但無論如何,今時今日的她,似乎已經當不起這個詞了。
她正胡思亂想,瞥見他在看自己。“你在想什麼?”他問。
“在想,”她半開玩笑的口吻,“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對人好不需要理由,”他道,“你外婆也不是親外婆,你說,她為什麼對你好?”
“因為,”她想了想,“法律上,她畢竟是我的外婆。”
“那麼,你住在我樓下,是鄰居——這個理由可以嗎?”
朱玫微笑了一下。“明天換我買早飯,你想吃什麼?中式西式都可以。”
第二天,她早早地起了床,煎蛋和火腿,配番茄片,淋上千島醬,夾進隔天買的法包。牛奶裏倒了堅果麥片,水果是獼猴桃和草莓。拿個托盤捧上樓。
他顯得十分驚訝。“你平常早飯都這麼講究嗎?”
朱玫很鄭重的口氣:“上海人就是這樣,就算自己再怎麼節省,招待客人一定要最好的。實話告訴你,我平常都是泡飯醬瓜對付。”
他又問:“不是說買嗎,怎麼又自己做了?”
“自己做省錢。物價飛漲,省一點是一點。”她發現對著這個人,心情便會變得很輕鬆。
“那明天還是我來吧。”他憨憨地回答。
朱玫笑笑。想起當年大學裏,沈以海追她時,也是搶著替她買飯。男生動作快,往往老師一說“下課”,一個箭步便飛了出去。她到食堂時,多半已排著長龍。通常“長龍”的前麵,會有一人敲打著碗邊,響亮地叫她名字:“朱玫,這邊,這邊——”因為這個,她總能很快便吃上熱湯熱飯。——好像是男人的慣招。隻是,那時她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會在一場戀情中全心全意地付出,以至於跌得很重。現在不會了。除了自己和叮叮,她不會對任何人全情投入。
老趙得到了他期望的那塊地。價格低得離譜。朱玫因此更加鄙夷沈以海。這家夥當學生會主席時,滿口仁義道德,一副憂國憂民的模樣。為這事,她半真半假地嘲他,“年輕時的理想去哪兒了?光想著撈錢了?”他回答得厚顏無恥,“年輕時太天真,現在腳踏實地了。”
“眼光很不咋的,”老趙說她,“橫看豎看,都沒覺得他哪裏好。”
“是初戀。”她道,“初戀就是用來後悔的。”
老趙的想法是,再過一陣,等公司運轉起來,拿了錢就走。“去加拿大,帶上你和叮叮。”老趙到底是老江湖了,說話滴水不漏,“你也曉得,我這人有那毛病,喜歡女色。要說這些女人裏頭我最喜歡你,你肯定不相信,會覺得我在瞎說。但到了這一步,除了你和叮叮,我真的是一個親人也沒有了。你是聰明人,該曉得我這番話是不是真心的。”
朱玫沉默了一下,“叮叮給了我姐姐了,要不回來了。”
“親生的孩子,還能要不回來?”
“給了人家,就是人家的孩子了。法律有保障的。”
老趙沉吟著,“那就給她錢。”
朱玫嘿的一聲:“你以為孩子是東西啊,可以用錢買?”
“三十萬應該差不多了吧?你姐姐姐夫工資也不高,這個數目應該可以了。”
老趙說這話的神情,自信滿滿。好像姐姐姐夫是他的某個客戶。他的大腦是奔騰高速處理器,幾秒鍾便能權衡周全,得出一個數據。就像當初與朱玫商量給沈以海多少錢那樣,說是商量,卻完全是他拿主意。說多少是多少。朱玫隻是個擺設的參謀。
朱玫想說“滾你媽的蛋”,臉上卻是微笑了一下,“我姐夫也不是沒見過世麵的人,你曉得他那幾套房子加起來值多少?再說了,”她停了停,朝他看,“是我親姐姐。你不在的這段日子,叮叮都虧得她了。”
“好吧,”老趙點頭,“再加二十萬。明天我打到你賬上。——什麼時候能搞定?”
“不超過兩周。等我消息。”
“你辦事,我放心,”老趙在她肩上輕輕拍了拍,“到了加拿大,我們就結婚。”
“誰稀罕!”朱玫哼的一聲,白他一眼,“你再去找個年輕漂亮的吧,替你生一打兒子。我這種老菜皮,不值錢了。”
老趙笑起來,在她臉上摸了一下,“你是老菜皮,那天底下就沒有小白菜了。”
朱玫看著他,眼圈漸漸紅了,忽的,上前一把抱住他。老趙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要讓開,卻被她抱得緊緊的,掙脫不了。“你怎麼了?”他詫異地問。
“現在才想起我們母子,當初你幹嗎去了?”她俯在他懷裏,嗚嗚咽咽,“等你這句話可真不容易啊,九死一生啊——你曉得這些日子我是怎麼過的?提心吊膽,替你擔心,也替自己擔心。生怕你被人抓住,你完了,我也完了,叮叮也完了。我們一家三口全完了。我真後悔,當初不該跟著你。你自己說,我跟著你這些年,得了什麼好處了?你說你有什麼好,糟老頭一個,又笨又難看。憑我的條件,什麼好男人找不到?我真是瞎了眼了,腦子進水了,才會這麼死心塌地地跟著你——”
她邊說邊哭,越哭越傷心,眼淚鼻涕全擦在他衣服上。老趙輕拍她的背,哄孩子似的口氣:
“好了好了,不哭了,哭成水泡眼,我可不要你了,啊?”
她依然哭個不停。抽抽噎噎的。
“說好了,一到加拿大,馬上領證。”他道,“後半輩子我就是你一個人的了。”
她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對麵就是穿衣鏡,她看見自己哭腫的雙眼,一副小女人撒嬌賣乖的神情。她看不見他的臉,猜他此刻必定是誌得意滿。也隻有他,才有那種魄力,借屍還魂死而後生。這樣一個修煉成精的男人,誰若是把他的話當真,就是傻瓜加笨蛋。
他以為她不知道,他已經訂了下月獨自去新西蘭的機票。現在科技就是這麼先進,拷張電話卡,就能監聽到他所有的手機內容。他不聲不響換了臉變了身份,而他的元配娘子,卻被他的債主們逼得幾乎要跳樓。這樣一個連結發妻子都不管不顧的人,又怎麼可能真的對她有情有義?給錢,把叮叮要回來什麼的,都是噱頭。他自然是要穩住她,畢竟她知道他太多的事情。這個節骨眼上,他要全身而退,非得她乖乖的才行。
許智慧的男友,在銀行技術部門工作。朱玫一連買了三套“迪娜魅”內衣,換來了老趙所有的賬戶信息。事情就是這麼巧,全上海那麼多銀行,老趙偏偏就是存的這家。朱玫倒還有些擔心,說不會給你男朋友惹麻煩吧。許智慧手一揮,輕描淡寫地,“有什麼關係啦,又沒人知道。他們內部偷偷查領導的、同事的工資,都不是什麼秘密了。小事情。”她問朱玫,“是你什麼人?”
“一個朋友的老公,準備離婚,想先弄清楚這男人有多少身家。”
“明白,這種事現在多了。”
朱玫又問她,“我有幾個同事,也想試試那個內衣,買的多,能打折嗎?”
“當然當然,自己人,好商量——你要幾套?”電話那頭歡快的聲音。
掛掉電話,老趙問她什麼事。她說一個老同學兼職銷售塑身內衣,讓她幫忙捧揚。“別說,還真有些效果。穿了半個月,腰就瘦了一寸,胸倒升了一個罩杯。不服不行啊,小日本的東西是有些名堂。”
“你們女人,就喜歡這些亂七八糟的,”老趙搖頭,“把自己身體當小白鼠。你還嫌自己不夠漂亮?你這樣美下去,我這個糟老頭怎麼辦?”
“你不懂,——沒有最漂亮,隻有更漂亮。”
朱玫嗲嗲說著,抱著老趙那顆半禿的腦袋親了一下,“美女配糟老頭,現在最流行了。”
5
與朱玫不同,邵昕做的早飯是完全中式的。皮蛋瘦肉粥,配煎餛飩。朱玫嚐了一口,粥的火候欠了少許,煎餛飩則焦了些,應該是油鍋太旺。但一個單身男子做成這樣,已是相當不錯了。他看著她吃,一副期待的神情。她一錘定音:“好吃!”
“真的?”他兀自不信。
“可以打八十分。”
“沒哄我吧?”
“我還沒說完——滿分是兩百分。”朱玫哈哈笑起來。又想,原來跟這個男人已經熟稔到這種地步了,輪流做早飯,開玩笑也完全不用擔心對方生氣。
沈以海並不怎麼待見樓上這位,他直截了當地問朱玫:
“是打算跟他發展下去嗎?”
朱玫不置可否,有些哀怨地朝他看。眼神的意思是,你又不會跟老婆離婚,管我跟誰好呢。沈以海應該是讀懂了,轉了個和諧的話題:“越來越漂亮了。”
朱玫說了內衣的事,問他要不要弄一套給羅穎,“反正我有的多,送你一套。”
她拿了一套“迪娜魅”,包好,遞給他,“五千多一套呢,便宜你了。”
“是便宜她,跟我沒關係。”沈以海嬉皮笑臉。
他問“賈先生”這次能賺多少。“這個大便宜讓你撿到了。”他朝她看。
“是便宜他,跟我沒關係。”朱玫回敬。
沈以海說羅穎父親肝癌晚期,時日無多了。“醫生說大概也就三個月的命。這陣子把靈芝和蟲草當飯吃,嘿,這些東西要是有用,天底下有錢人就都長生不老了——肝癌是領導同誌的職業病,平常應酬太多,酒當水喝,再好的肝都壞了。”
“那你也要小心,領導同誌。”朱玫想這麼說,忍住了。本意是想觸觸他黴頭,隻怕他聽在耳裏竟像是關心了。沒必要。“那你該多陪陪羅穎,她爸這樣,她心裏肯定不好受。”
晚飯時,接到姐姐的電話,“叮叮丟了——”朱玫一時沒回過神來,還當姐姐在開玩笑。“上體育課,開始沒察覺,直到下課的時候老師才發現少了個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丟的——”姐姐的聲音聽著像是舌頭抽筋,完全變了味。
朱玫果斷地報了警。警方說不到四十八小時不算失蹤,要再等等。姐姐姐夫找遍了所有叮叮可能去的地方,一無所獲。朱玫想著是不是該通知老趙一聲,正在猶豫,老趙已趕過來了。“叮叮出事了,”他拿著一封信,“被人綁架了。”
信上的抬頭是“趙實德”——老趙的本名。朱玫一看便明白了。對方讓老趙在三天之內把錢還清,否則撕票,“知道你兒子多,不怕你就試試,一個個來。先斷子絕孫,最後再親自招呼你。”
老趙圍著茶幾一圈圈地打轉。使勁搔頭,頭屑雪花似的往下掉,眉頭那裏攢得緊緊的,“到底是被發現了,”他看向朱玫,“你說,他們是怎麼發現的呢?”
朱玫知道他在懷疑什麼,“問你自己——你前天跟那個姓王的女人去了哪裏?”
老趙有些吃驚的神情:“你跟蹤我?”
“我跟蹤自己的未婚夫,有什麼錯?我可不是你前麵那個老婆,那麼好的肚量,”朱玫一副吃醋大老婆的模樣,“我真是吃不消你,全中國那麼大,哪裏不好去,偏要去溫州。是想念家鄉了還是怎的?你以為那幫家夥是吃素的?我跟你講,公安局找個人都不如他們快——我實在是想不通,那狐狸精有什麼好,大餅臉,吊梢眼,平胸,渾身上下沒一點吸引人的。我問你,你是不是喝了她的洗腳水,把胃口喝倒了?”朱玫越說越氣,拿起茶幾上一張報紙便往老趙飛去,老趙側身躲過,沉聲喝道:“別鬧!”
朱玫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兀自恨恨的。眼圈瞬的紅了,眼淚跟著滴落下來,恨恨地道:
“我算是為你白操心了。自作孽不可活。這下子徹底完了。等著跟你一起吃牢飯吧。可憐我的叮叮,成了沒爹沒媽的孩子了。”
“他們不敢報警,”老趙沉吟著,“高利貸也是違法。再說了,我進去了,他們一分錢都拿不到。他們沒那麼傻。”
這天晚上,老趙破天荒地留在朱玫家過夜。信上的內容,朱玫費了些心思,故意弄得殺氣騰騰。——男人骨子裏比女人更怕死。老趙躺在身邊,一整夜都在做噩夢,翻來覆去的。朱玫好不容易睡著了,卻又被他的尖叫聲嚇醒:“別殺我,我給錢!給錢!”
朱玫歎了口氣,在他背上拍了兩拍,哄小孩似的。他才又沉沉睡去。這男人比她養父還要年長一歲。白發都爬滿兩鬢了。當初姐姐聽說她要跟這個人,第一句話便是“你吃錯藥啦”——其實他應該也有一點點喜歡她。畢竟她很漂亮,又討喜。對他來說,多個女人,不過是多給套房子罷了,好就好,不好大不了再貼些分手費。他不在乎。他以為她跟他那些女人骨子裏沒什麼兩樣,就算聰明些,也是茶杯裏起風波,被他牢牢攢在手心呢。
早上,老趙走出臥室,赫然看見陽台上那幅從天而降的“白旗”——“想吃青團還是紙錢?”老趙驚得渾身一抖。他問朱玫,“樓上住的什麼人?”朱玫說是個十三點兮兮的男人,“總喜歡跟我開這種玩笑。”她強調這人肯定沒問題,“你別疑神疑鬼。”
朱玫說這人是姐姐安排來的,“就盼著早點把我嫁出去,我姐姐那點小心思,誰還不清楚?——放心,真的跟你沒關係。”
她越是解釋,老趙便越是懷疑。他說朱玫笨,“你姐姐是什麼東西,說安排就安排了?她肯,人家未必就肯呢,你又不是西施楊貴妃!女人就是女人,鼠目寸光,頭發長見識短,就曉得往那方麵想問題,好像全世界的男人都對你有意思,你花癡啊?”事關生死,老趙說話越來越狠,完全不顧及朱玫的麵子,“我本來還以為你做事牢靠,現在曉得了,你就是頭豬!連樓上住著什麼人都搞不清楚——這人要是沒問題,我把頭割下來給你。”
朱玫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地往下掉。委屈到極點的模樣。老趙完全沒有憐香惜玉的心情,點上火,到一邊抽煙去了。朱玫拿紙巾擦眼淚,鼻尖都擦得亮了。
有人敲門。老趙打個激靈,朝朱玫看。朱玫指了指樓上。老趙做了個“讓他滾”的口型。朱玫坐著不動。一會兒,敲門聲便止了。
中午時,老趙收到一條銀行發來的短信——“您的賬戶一小時之內有巨額交易,請核實”。老趙跳起來,一臉緊張。朱玫說也許是騙子,“現在這種短信太多了,別信。”
老趙說沒那麼巧。“不管怎樣,查查再說。”
他正要去銀行,猶豫了一下,說還是在電話上查吧。朱玫知道他是不敢出去,怕外麵有人拿硫酸潑他,拿刀捅他。他欠的那筆數目,夠別人賺上幾百輩子了。那些人恨他入骨。
老趙走到陽台上打電話查賬。朱玫識相地走到一邊。一會兒,他放下電話,有些輕鬆的神情:“果然是惡作劇,這幫騙子真該死。”
“我說了吧。”朱玫說著,又問他,“叮叮怎麼辦?你不會不管他吧?”
“叮叮是我兒子,我怎麼可能不管他!”老趙的口氣敷衍得都有些過頭了。朱玫裝作聽不出來。她像個太擔心兒子以至於失去理智的母親那樣,翻來覆去地求他,一定要救叮叮。“如果叮叮有什麼事,我也活不成了——”她帶著哭腔道。
一刻鍾後,她出了門。上班。首先上樓去見邵昕,青團擺在桌上,還是熱的。他問她去哪兒了。她說下樓散了會兒步。“我還以為玩笑開得過頭,你生氣了呢。”他這才放心。
朱玫微笑不語。玩笑是有些過頭,不過時間恰到好處。又是青團又是紙錢,足夠把老趙的膽嚇破。老趙是亂了方寸了,否則以他的機警,又怎麼會那樣輕信一個莫名其妙的短信。陽台上的攝像頭,應該攝下了他的按鍵——銀行賬號密碼。他的習慣她再清楚不過,總是在陽台上打電話,一來是那裏信號好,二來也是怕她聽見。她猜他這時候應該在給航空公司打電話,把機票時間提前。——這家夥準備溜了。
青團味道不錯。朱玫一邊吃,一邊想著該怎樣勸邵昕離開幾日,避避風頭。無緣無故把他扯了進來,倒有些不好意思。他說他要回嘉興,“大概一周。”她想正好。他竟然問她想不想去,“就算是上海人,也未必好好玩過嘉興。——我是個很棒的向導。”
他做好被拒絕的準備。誰知她竟爽快答應了。“好啊,反正也沒事。”
“你不用上班嗎?”他倒怔了怔。
“可以請假。”她笑笑。
接下去的幾天,像電影裏的情節。她把老趙賬戶裏的錢,全過戶到自己的賬戶裏,當然是個臨時賬戶,拿假身份證辦的——當初老趙辦的時候,她瞞著他也辦了張。那個短信是許智慧男友的手筆。她不曉得現在銀行職員原來膽子這麼大,為了討好女友什麼都敢做。她本以為還要費一番工夫,誰知隻是一起吃了頓飯,便談成了。許智慧很仗義,嫉惡如仇的那種,“女人當然要幫女人了,我們不能人財兩失,離婚可以,但要讓他好好出點血——”她甚至建議朱玫那位“朋友”找個律師,“要鬧就索性鬧鬧大,讓男人知道我們女人不是好欺負的。”嚇得她男友在一旁連連搖頭:“你這個女人進攻性太強——”
邵昕果然是個好向導。嘉興她之前也去過,但這次的行程更令人愉快。當然這與心情有關。姐姐打來電話,說叮叮的事不用擔心,“小家夥很好,你安心在外麵躲幾天吧。”叮叮藏在姐姐的一個朋友家裏。這事連姐夫也瞞著。姐姐就是姐姐,緊要關頭到底能幫得上忙。“我不要你一分錢,隻要你太太平平的,否則我對不起死去的外婆。”朱慧是說外婆臨終前,拉著姐妹倆的手,說隻剩下你們兩個人了,你們一定要相互扶持。朱慧說她不想看見朱玫一個人冒險。“我曉得你這個人,喜歡把日子過得像玩海盜船,非要刺激才行——我要是不幫你,就沒人能幫你了。”最後這句說得朱玫眼圈都紅了。
在東湖劃船時,邵昕問朱玫:“你說,我將來是留在上海好呢,還是回嘉興?”
朱玫細辨這話裏的意味,是試探,也是討好。她目光瞥過對麵這人的臉,忽覺得找個傻傻的老實男人好像也不錯。她是有些累了,想歇歇腳。
“回嘉興吧。說實話,上海我也待膩了,”朱玫覺得這話已是說得太明顯了,“再說了,公安局上班不是挺好?沒人敢惹你。”
“那,跟我一起去嘉興吧?”他大著膽子,跟她開了句玩笑,“——我罩著你。”
朱玫笑笑,心想,這倒是句實話。老趙沒了那筆錢,早晚查到她,跟她拚老命。這種情況下,離開上海可以加分,找個警察又可以加分。姐姐說得沒錯,她就是喜歡追求刺激。從她答應幫老趙那一刻開始,她便知道,接下去的日子會很不尋常。她是不甘心平淡過一生的。當年養母初次見到她,便說:“這孩子的眼睛有些不老實,將來隻怕要闖禍。”——也許,最了解她的人,竟是這位養母。
朱玫把手放進湖裏。初春的湖水還是很涼,卻不十分刺骨。陽光在湖麵灑下些星星點點,被往來的船隻壓出一條條金線。
“我有兒子的,”她問邵昕,“你不在乎?”
“不在乎。你就算有一打兒子都沒事。”
朱玫嘿的一聲,心頭暖暖的。斜眼看他,“不是真心話吧?”
“是不是真心,現在說不算數,要看將來。”
朱玫聽到自己心跳了一下。又忍不住笑話自己,就為這麼平淡的一句話。都不像她的風格了。她想,上一次聽到這種話,是什麼時候呢?男人的海誓山盟,有時候很珍貴,有時候又不值一文。關鍵還是看女人的心緒。說到底,女人是主觀的動物。這一刻,她是很認真地在體會這番話。給這男人機會,也給自己。
“好,那就試試吧。”她說完,看到他一點點露出微笑,嘴角向上揚去,弧度柔和得像小提琴的線條。——這個男人不難看。
尾 聲
清明節,朱慧和朱玫給外婆和養父上墳。
朱玫對姐姐說了去嘉興的事。朱慧隻嗯了一聲,“你自己拿主意就好了。”
“是個老實男人。”朱玫說。
“那就好。”
臨走時,朱玫把姐夫的中藥給她,“我昨天正好去同學那裏,順便配了。半個月的量。”朱慧接過,“其實現在這個藥吃不吃都無所謂了。”
朱玫知道她的意思,“不光為了孩子,夫妻生活也要緊的。”
朱慧臉紅了一下。
朱玫猜想姐姐這下該放心了。她去了嘉興,叮叮便完全是他們的了。——朱玫當然不會真的不要兒子。像老趙那樣,丟個幾十萬塊錢,未必有用,還傷和氣。朱玫有自己的辦法。姐夫的中藥向來都是經她手傳遞的。與養父一樣的藥方。養父是個好人,也略通醫術。為了不讓朱慧姐妹倆受委屈,他瞞著妻子,偷偷減去了其中兩味藥。直到他去世,養母一直沒有懷孕。這事隻有朱玫知道。她依法炮製,姐夫吃的中藥裏,也少了兩味藥。他病不好,便生不出孩子。隻能打叮叮的主意。——現在情勢不同了,朱玫又把那兩味藥加了上去。姐姐早晚會懷孕,有自己的孩子。那時再同她說要回叮叮的事,應該會容易許多。又不傷感情。就算真的懷不上,到時再另想法子也不急。自己姐姐,不比外頭人,打斷骨頭連著筋。處理這事不能用大火,隻能小火慢焙。朱玫有的是耐心。
沈以海的老丈人病逝了。他發了短信給朱玫,說這陣子會很忙,不便見麵。朱玫回了短信,說你安心處理事情吧,沒關係。她本想跟他說分手的事,想想又覺得沒必要。她這麼辭職、離開上海,應該就很說明問題了。再說了,又不是什麼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關係,斷就斷吧,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朱玫從許智慧那兒聽說,老丈人一死,對沈以海多少是個打擊,總歸是少了個靠山。前幾天有人給局裏寫匿名信,說他利用職權收受賄賂。靠著老丈人的餘威,這事暫且壓了下去。算是有驚無險。
“羅穎出了不少力,為他到處托關係。人都瘦了一圈。所以說啊,沈以海這個老婆算是討對了,前世裏欠了他的,這輩子還債來了。”
朱玫想著應該是老趙那事。可見沒有不透風的牆,也不知是哪裏疏漏了。沈以海吃了這個虧,下次或許會收斂些。未嚐不是件好事。
離開上海前一晚,朱玫請老同學一塊吃了頓飯。人到得很齊,除了沈以海。這頓飯一是告別,二是隆重推出邵昕,“我男朋友——”算是又敲定了一層。大家對邵昕印象不錯,都說以朱玫的個性,是該找個這樣的男人。牢靠,穩重,對她又好。
“幾時吃你們的喜酒啊?”有人問朱玫。
“現在還吃不準呢,”朱玫笑著看了邵昕一眼,“等有消息了一定通知你們。”
席間,邵昕手機響了。他打個招呼,走到外麵長廊,按下“通話”鍵:
“喂?”
“什麼時候回嘉興?”電話那頭一個女人的聲音。
“後天。”
“恭喜你了,抱得美人歸。”
他笑了一下,“怎麼辦呢——我好像真的有點喜歡上她了。這女人挺有意思。”
“那很好啊,反正你總歸要結婚的。”
“我是不是該給你十八隻蹄膀?”他嗬嗬笑著。
“隨你的便。給我現金更好。”電話那頭也在笑。
一會兒,邵昕回到席間。朱玫問他,是誰的電話。他回答,一個朋友。
“聽說我談戀愛了,敲我竹杠呢。”他笑道。
羅穎掛掉電話,看了一眼旁邊看報紙的沈以海。“今天沒應酬?”
“最近風頭緊,夾牢尾巴做人。”他回答得有些泄氣。
羅穎對著穿衣鏡轉了個圈,“最近好像瘦了些——你送給我的那套日本內衣挺有用。”
沈以海嗯了一聲。
“告訴你件事,”她說下去,“上次跟你說的那個表弟——他要結婚了。”
“是嗎?”
“這家夥挺有本事,真的找了個又漂亮又有錢的女人。”
“那挺好,恭喜他了,”沈以海漫不經心地說完,停了停,忽的,把報紙往桌上狠狠一摔,“你說——那封匿名信到底他媽的是誰寫的?”他一下子激動起來。
羅穎沒說話,背對著他,在梳妝台前坐下。鏡子裏的女人,依然是人淡如菊,隻是眉宇間又透著些堅毅。是柔中帶剛的品質。
“是呀,”她瞥見自己嘴角的微笑,“——到底是誰寫的呢?”
本刊責任編輯 付秀瑩
作者自白:很少寫這樣的故事。從頭到尾,似乎沒有一個好人。都是各有各的算計,各有各的手段。寫的時候其實很過癮,天馬行空般,寫完後卻有些空落落的。原來利己主義到了極點,便會生出那樣可怕的一群人來。還不是那種來勢洶洶的“可怕”,而是悄無聲息,慢慢蠶食身心的那種“可怕”,外表看似那樣日常化,平民百姓過日子似的,波瀾不興,其實裏麵早已是千瘡百孔。為錢、為權、為愛。這樣更糟。一切仿佛都是那麼合理,水到渠成。當一些本來為人所不齒的行為漸漸變成了“規則”,還有什麼比這更加悲劇的呢?
當然,平心而論,朱玫的姐姐、姐夫其實並不壞,最多是為自己打算而已。其實也是遂了朱玫的心意。朱玫這個女人,冒險得有些不可思議,隻能活在小說裏。生活中這樣的人未必有如此順利的結局,因為不會有那樣的運氣。
不知最後叮叮會歸誰所有。是回到了媽媽的懷抱呢,還是繼續被姨父、姨母領養著。好在都是真心愛他的人。他是小說中唯一的一片淨土。四歲的孩子,正是心智啟蒙的關鍵時刻。孩子是未來的希望。但願他能成長為一個正直光明的人。
謝謝《小說界》和《小說選刊》,讓我有機會說這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