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領導的領導。我什麼都聽你的。”他捏住她的下巴,輕輕搖了搖。
朱玫搭他的車去公司。路上,她說有個朋友的朋友,也做房地產生意,想買塊地,“也不知道風聲是怎麼露的,那人竟然知道我是你大學同學,多半還知道我們談過戀愛——你別為難,行就行,不行我馬上回了他。”
“如果不是關係太近的,沒必要惹這麻煩。”
“明白。”朱玫點頭。
停了停,沈以海問她:“晚上再來接你好不好?”她反問:“羅穎什麼時候回來?”
“早呢,還有三天。”他朝她笑。
有同事到香港出差,朱玫托她買個卡地亞的男裝手表,“買給男朋友啊?”同事問她。她微笑不語。“那你算是大方的。”同事評價。
連著三天,沈以海都在朱玫家過夜。其間羅穎打來過電話,應該是問家裏怎麼沒人。他回答,加班。朱玫發現這男人是有些欺人太甚了。這麼粗糙的借口,連編個像樣點的謊話都不願意。也隻有羅穎那樣的女人才能忍受。朱玫問他:
“萬一被她發現,怎麼辦?”
“那就離婚。”他輕輕巧巧地說,“再跟你結婚。”
朱玫心裏嘿的一聲。她才不會把男人在床上的許願當回事。她猜他和羅穎應該很久都沒那事了,以至於他有些急吼吼得過了頭。連老趙都不如。老趙在床上還是相當憐香惜玉的,上了年紀,難免稍有些力不從心,但底子擺在那裏,五個女兒六個兒子的爸,十來個情婦的男人,二十歲不到就結婚有了娘子,練的是童子功。
周末,沈以海總算是回去了。朱玫有晨跑的習慣,隔了三天,又恢複正常。
沿著門口的林蔭小道,跑了一半,迎麵撞上邵昕。“朱小姐——”不經她同意,便自說自話地調整方向,與她並肩跑著。朱玫拿掉隨身聽的耳機,懶洋洋地說聲“你好”。
“天天跑步啊?”他問。
她嗯了一聲。
“看得出。”是句精簡的恭維話。
朱玫嘴巴一撇,笑納了。她故意放慢腳步,希望他能跑到前麵去。可他的節奏總是與她一致。她索性停下來,往相反的方向跑去。他總算識相,沒再跟上來。
她狀態不錯,跑了差不多有兩公裏。回到樓下,遠遠看見邵昕在那裏壓腿,做伸展動作。她慢騰騰地過去。他朝她揮手:
“跑完啦?”
“嗯。”
“我這人走路有些重,”他沒頭沒腦地,“沒吵著你吧?”
她一怔,隔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哦,沒事,樓上挺安靜的。”
見她要走,他快速地遞過來一張名片,“我也不是經常住在這裏,萬一我不在的時候,樓上漏水了或是著火了,就打我電話。”
朱玫接過,啼笑皆非。硬塞名片的事她也碰到過,但這樣莫名其妙的借口,還是第一次聽到。她忍不住道:“萬一著火了,打你電話也沒用,直接打119了。”
他一想也是,笑笑,有些尷尬。朱玫把名片放進口袋,說聲“再見”,上樓了。
趁著天好,把被套床單拆下來洗。她有些潔癖,沈以海身上那股酸腐的肉呷氣,她受不了。忙了一上午,陽台上曬得滿滿的,倒把太陽擋個嚴嚴實實。她給自己泡了杯茶,坐下來看報紙,一瞥眼,見到茶幾上的名片。“邵昕,嘉興市公安局技術科,軟件工程師”。
年齡相仿,江浙一帶,工作穩定。
樓上房子的業主也是姐夫,當初為了放租,便沒有上下打通。朱玫猜想這人應該是姐姐精心挑選的,硬生生地搬到了她樓上。短短幾天,便巧遇了三次。原來人生真的是舞台,做人跟做戲差不多。早上,她遠遠看到他在那裏原地打轉,見她來了,便做出跑步的樣子,若無其事地過來——二戰時,德國人的雷達不如英國人,信息晚了,難免被動。他視力不及朱玫,其實該戴副眼鏡的。那才是追女孩的誠意。
朱玫站起來給茶杯續水,順手把名片扔進垃圾桶。
3
許智慧找朱玫一起逛街。聊起朱玫的新工作,她問:“當文案有意思嗎,整天寫寫弄弄,不枯燥嗎?”朱玫說還好。她又問:“怎麼不找沈以海呢,他有的是辦法。”
朱玫笑而不答。她和許智慧的關係從來談不上十分親密,何況還隔了六年。從南京東路逛到南京西路,基本是隻逛不買。許智慧挽著她的手臂,高跟鞋讓她走路姿勢像是小腿骨折剛打完石膏。
喝下午茶時,許智慧說她最近在銷售一個日本牌子的塑身內衣,叫迪娜魅。
“日本銷量第一,剛剛引進國內,文胸內褲加高筒襪,一套五千多。”
“這麼貴?”
“貴是貴了點,不過真的有用,日本人又不是傻子,否則哪來的銷量第一?我跟你講,現在還是直銷價,等正式上了櫃台,一萬都不止。”
她問朱玫要不要買一套。朱玫笑笑,說再考慮考慮。
經過卡地亞專櫃時,朱玫特意進去看了一眼。托同事買的那隻男裝表,標價為九萬多。怕許智慧起疑,她又讓店員拿了好幾隻女表出來試戴。許智慧一旁叫起來:“不得了啊朱玫,頂級名牌。”她笑笑,壓低聲音:“試戴又不要錢。”
與沈以海見麵時,朱玫把那隻卡地亞給他。“朋友的朋友讓我給你的,我實在推不掉,你要是不收,我就再還給他。”沈以海嘿的一聲。朱玫冷眼旁觀,見他先是猶豫了一下,隨即把表戴上,抬高手臂對著燈光,“這個表——”他沉吟著,“總得要十來萬吧。”
“大概吧,”朱玫問他,“怎麼樣,收還是不收?”
他停了停,“你那朋友還說了什麼?”
“那人倒是上路,說就算不幫忙也沒關係,大家交個朋友。”
沈以海哧的一聲,更像是自言自語:“交朋友?——朋友那麼好交啊?”
朱玫不說話,走到旁邊倒茶。等了一會兒,聽他咕噥“東西我收下了”,心裏頓時一鬆,又折回去,擔心的口吻:“不會惹麻煩吧,別因小失大。”他搖了搖手:“我心裏有數。”
本來約好晚飯出去吃,可朱玫說要親自下廚,又說外麵吃不安全,萬一碰見熟人那就尷尬了。“我是無所謂,孤家寡人一個,你沈處可不一樣,是重點保護對象。”她又問他,“晚飯想吃什麼?”他有些曖昧地指了指她的鼻子:“吃你。”她笑起來:“我可不行,肉老得都煮不酥了。”
朱玫在廚房擇菜,聽見沈以海在客廳給羅穎打電話,說晚上要陪領導,讓她自己吃。電話那頭應該是叮囑了兩句,類似於“少喝點酒”之類的,他回答“曉得了”,便掛了電話。朱玫聽到身後有輕輕的腳步聲,知道他到了身後,故意裝作不察覺,果然一雙手從背後環繞過來,抱住了她的腰:“說吧,你準備清蒸還是紅燒?”
吃完飯,送沈以海上了車。回到家不久,聽見有敲門聲,還當是沈以海落了東西,過去一看,是邵昕。神情有些狼狽。朱玫問他:“有事啊?”
“我鑰匙丟了。手機又沒電。麻煩你和你姐姐說一聲,給我開個門行嗎?”
又是丟鑰匙,又是手機沒電。倒也湊巧。——朱玫想,第四次了。
半小時後,朱慧帶著備用鑰匙過來。上樓開了門,便下來找朱玫。“這男的長得不錯啊。”她道。朱玫心裏嘿的一聲,嘴上道:“男人不是女人,光長得不錯沒用。”
“聽說是工程師。”話題一步步近了。
“是啊,嘉興人。”朱玫笑著朝姐姐看。
“嘉興也沒啥不好,又不遠——看著人也不壞,是個老實人。”姐姐直截了當地表明看法。“現在這個社會啊,還是老實人可靠。”
朱玫問起叮叮,“小家夥好嗎?”朱慧回答:“好,當然好。”朱玫想再問些細節,但看姐姐一副不願多談的樣子,又縮了回去。她拿出兩套小孩衫褲,“前兩天買的,姐姐你來得正好,也省得我再跑一趟了。”朱慧接過,朝她看:
“好像又瘦了。一個人住,吃東西是不是老沒規律?”
“還好。你也曉得,我這人不會委屈自己的。”
“自己當心。”
臨走前,朱慧在鞋櫃上留下一瓶八寶辣醬,“自家做的,比外麵買的幹淨。要是不願做飯,就拿這個下麵條。”朱玫心裏暖了一下,說“謝謝”。
站在陽台上,看著姐姐的背影漸漸遠去。朱玫想起小時候在孤兒院裏的情景。小朋友們都很羨慕她們,因為是姐妹倆,便不算真正意義上的“孤兒”。五歲那年,院長把她們帶到公務員夫婦麵前,她看到一雙溫暖的眼睛。養父是個好人,其實他並不需要兩個孩子,但還是堅持把姐妹倆都收養了,“不忍心把她們分開——”他非常喜歡她們。因為養母的關係,讓朱玫很早便意識到“女兒是媽媽的情敵”,何況還不是親生女兒。朱玫從不當著養母的麵親近養父。家裏誰說了算,她一看便知道。養父很遷就妻子,甚至稱得上是“忌憚”。朱玫也不刻意討好養母,知道討好了也沒用。養母是塊冰,湊上去隻會把自己凍壞。朱玫的眼光比朱慧更長遠,她甚至想到這兩人也許會再生一個孩子。因為養母從來沒有真的死心過,家裏始終彌漫著嗆人的中藥味,她天天逼著丈夫喝藥。當然這擔憂隨著養父的早逝,便完全消散。養母再婚後,又生了個兒子。朱玫在外婆家見過那孩子,長得很胖,手臂像大腿一樣粗。
姐姐與姐夫結婚時,才二十四歲。是媒人介紹的。隻見了一次麵,朱慧便對妹妹說,想和這個人結婚。朱玫知道她的想法,姐夫有房有地,人又本分,是個好人選。姐姐骨子裏其實是個自卑的人。覺得自己沒家沒底,有男人要她,就該早早嫁了。朱玫就不會。讀書多是一個原因,關鍵還是天生性格不同。姐姐的人生小心翼翼,是往裏收的,一眼望得到底;而她是向外張的,每走一步都像擲骰子,不知結果會如何。
除了不會生育,姐夫其實真是不錯的。“是ED,”姐姐把這事告訴她時,一副快哭出來的神情,“就是那個,什麼性功能障礙,你懂不懂?”朱玫當然不會不懂。當初養父也是這個病,她偷看過養父的病曆卡。養父吃的那個中藥,姐夫也一直在吃。可惜沒用。朱玫的一個朋友在中醫院當護士,托了她,每次朱玫配好藥,再給他們送過去。也省得他們排隊。
八寶辣醬味道不錯,稍鹹了些,過粥最好。沈以海再來時,朱玫拿這個給他吃。他讚不絕口,“姐姐的手藝真是沒得說。”朱玫嗔道:“又不是你姐姐。”
“你姐姐不就是我姐姐?”他厚著臉皮。
朱玫又提了那事。報了個數字。沈以海沉吟了一下,“浙江人就是錢多啊——”
“到底會不會有風險啊,”朱玫在他身邊坐下來,貼心貼肺地,“我這個中間人做得心驚肉跳,就怕到頭來害了你——”
“我要是有事,下半輩子就靠你養了,”他輕輕刮了刮她的鼻子,“你肯不肯?”
“我有什麼不肯的,你肯讓我養,我求之不得呢。”
她又問他,什麼時候見個麵?他想了想,說,就下周吧。她說下周急了些,“吊吊他才好呢,別顯得我們急吼吼的。”他說有道理,“那就再下周。”
他有些意味深長地朝她看,“中間人好處不少吧?”她白他一眼,鼻子裏出氣,哼了一聲,並不說話。
“自己人,你拿好處我也開心啊——說吧,拿了多少?”他逗她似的口氣。
她伸出腳,腳上那根白金腳鏈閃光鋥亮。“喏,就這個好處。”
“好好說。”他道。
“你的好處,就是我的好處。你拿了好處,開心了,我的好處也就來了。”她一臉認真。
“不恨我嗎?”他停了停,“——和羅穎結婚的事。”
“恨,怎麼不恨?恨得牙根都癢了,”她作勢在他頭上打了一拳,“女人啊,就是賤,真的喜歡上一個人,不管他對你怎麼樣,恨是恨的,但到頭來心裏想的還是他。希望他好,希望他一切順順當當的——”
沈以海伸臂一攬,把她抱在懷裏。“你啊,說得我眼淚都快下來了。”
依然是在家裏吃。兩人儼然老夫老妻般,熬了粥,配八寶辣醬。朱玫自己糟的雞爪,拌了萬年青,還有一碟皮蛋豆腐。小菜清粥,吃得也有滋有味。朱玫問他,“平常在家裏,羅穎都做點什麼好吃的啊?”
“她哪用動手,都是阿姨做的。”
“好福氣啊。”朱玫歎道。
“好什麼?”沈以海嘿的一聲,“她男人喜歡上另一個女人,這也叫福氣好?”
“討厭!”朱玫笑罵。
臨睡前,朱玫在浴缸裏放滿水,準備舒舒服服泡個澡。然而剛泡沒多久,便發現天花板在滲水,水一滴滴地落在浴缸裏。——樓上漏水。她慌忙起來穿了衣服,衝到樓上敲門。敲了半天都沒人應。應該是不在。朱玫有些懊惱,想,早知道便不把名片扔了。現在隻能通知姐姐了。拿起手機正要撥號碼,忽想起手頭有一把備用鑰匙,還是上次姐姐臨走時留下的,說萬一有急事能派上用場。朱玫急急地找來鑰匙,開門進去。
衝到浴室,打開門,便看見浴缸裏躺著一個人,一動不動。水漫出來,流了一地。她一驚,想這人不會是死了吧。叫了他兩聲,都沒反應。不由真的急了,連忙打“110”。
電話裏說半小時內到。朱玫對著浴缸裏那個赤條條的男人,不知如何是好。正要轉身出去,忽見掛在浴缸的手臂動了一下。還當自己眼花。停下來,見手臂又動了一下。
“哎喲我的媽!”忽的,男人抽筋似的彈起來,水花濺了朱玫一身。
警察趕到後,把邵昕臭罵一通,說:“洗澡都能睡成死豬,全世界就你一個!”,連帶著把朱玫也罵了進去,“搞不清楚狀況就報警,死人活人都分不清!不會推他一把嗎?”
“我怎麼知道他是死是活,萬一他真的死了,”朱玫反唇相譏,“我總不能破壞現場吧。”
警察恨恨地離開了。剩下兩人。邵昕不停地向朱玫道歉,說有些感冒,吃了藥,想泡個熱水澡,誰知竟然睡著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朱玫經這一折騰,有些胸悶。二話不說便下樓了。到家正要關門,一雙手從外麵撐住,邵昕擠了半個頭進來:“真的很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要把道歉進行到底。
朱玫“哎喲”一聲,也顧不得禮貌了,把他的頭往外一推,“砰”地關上門。
早上起床,剛走到客廳,便覺得哪裏不對,往外一看,不禁吃了一驚——隻見陽台上吊著一張很大的白紙,上麵用毛筆寫著“別做早飯,我買來了。”隨風飄蕩,像一麵白色的旗幟。再仔細看去,發現白紙是用一根竹竿牽著,一頭粘在上麵,從樓上吊下來的。朱玫原地愣了幾秒鍾。這時有人敲門。
不用說,自然是樓上那位。兩隻手都拎著食品袋。
“豆漿油條還是漢堡咖啡?”他一臉殷勤。
朱玫不說話,朝他看。
“怕吵著你睡覺,隻好用那個。”他嘴一努,示意陽台上的白紙。
“那現在呢,怎麼知道我起床了?”她問。
“我在下麵,看見你家窗簾打開了。”
朱玫一怔,隨即意識到他應該在樓下站了很久。對麵樓的人多半已看到這邊陽台上的“白旗”了,也許會想象成“小兩口耍花槍”。
朱玫腦筋飛快地轉動著,考慮是不是該接受。
“豆漿加漢堡也行。自由搭配。”男人的玩笑不倫不類。
朱玫皺了皺眉,有些無奈地,“漢堡咖啡,謝謝。”
他識相地退了出去,臨走時還不忘說一句:“昨晚真的很抱歉——。”朱玫不鹹不淡地回答“沒關係”。可見吃人家嘴短是沒錯。簡單一頓早點便讓她那些難聽的話縮回了肚裏。
吃過早餐,下樓。毫無懸念的是——他等在樓下。
“早!”他響亮地打招呼。
朱玫嘿的一聲,想,早上又不是沒見過麵。
她朝地鐵站走去。他不緊不慢地跟在旁邊,兩人之間保持著幾十公分的安全距離。“我是嘉興人,”他自我介紹,“零三年上海交大畢業。現在嘉興公安局搞技術工作。”
朱玫忍不住好笑,這人有些自說自話。再說不是給過名片了嘛。
“嘉興上班,”她問他,“為什麼在這邊租房子?”
“我停薪留職了,在上海讀MBA。”
他和她一起坐地鐵。同樣都是二號線,方向也一樣。她以為他是順路,誰知到了站,他竟然說要往回坐,“轉十號線——”朱玫大跌眼鏡,“那你剛才南京東路站就該下啊?”
他連連搖頭:“反正時間還早,我不急——”
朱玫這才曉得他是陪她,“你真有空。”她嘲他一句。他不以為忤:“我倒真的蠻有空的,你要是願意,我可以等你下班一起回家。”
朱玫停下來,板著臉看他。想這個人是真的傻呢,還是在裝瘋賣傻。
他說聲“再見”,到對麵等車去了。朱玫愣了一會兒,想,姐姐也不挑個好點的。
這天晚上回到家,在大門的把手上發現一張疊成條的紙,打開——“我晚上包了蝦肉餛飩,要不要一起嚐嚐?”朱玫搖了搖頭,拿出筆,在紙背後寫上“我有兒子的,別浪費時間了。”把紙疊好,走上樓,夾在門把手上。
一晚上都沒動靜。朱玫有些後悔,好像過分了些。女人拒絕男人也要有風度。她很少這樣情緒化。她自己曉得,這陣子有些急躁。當然是為了另一個男人——沈以海始終沒把那事說定,不緊不慢的態度。說是再下周,卻一直沒個準話。他不提,她也不便多催。他是個多疑的人,催得緊了,他就往後縮了。當年他和羅穎結婚,她著實傷心了一陣,卻沒有糾纏他。否則就不值錢了。男女間的事是這樣,別的事也是這樣。
蝦肉餛飩到底是送來了。第二天早上,她打開門,邵昕的笑容與白天無異,但隻說了句“嚐嚐看”,便退了出去。朱玫閃過一絲內疚。虧得他這樣,否則真要決裂了,樓上樓下的,也難看。她說聲“謝謝”,雙手接過。關上門,聽到樓道裏噔噔的腳步聲。
餛飩味道不錯。居然是原隻的蝦仁,像廣式點心裏的蝦餃。加了麻油與香菜。早飯吃這樣的美味,有些奢侈了。朱玫想,若真是這男人親自做的,倒也難得。
沈以海那邊總算有了動靜。“我星期六晚上有空。”
“你有空,人家不一定有空呢,”朱玫拿手機撥了個號碼,“喂?”與電話那頭商量了幾句,放下電話,對沈以海道:“這周六,中午十二點,國金中心的蘇浙總會。”
“你去不去?”他嬉皮笑臉。
“我不去了。你手裏拿張《新民晚報》,我讓他拿張《參考消息》,你們自己接頭。”朱玫一本正經地道。
“調皮。”沈以海在她臉上摸了一把。
周六,朱玫為沈以海引見了賈先生。賈先生五十來歲,穿一套絲綢的中裝,手裏拿把折扇,舉止儒雅。他推薦沈以海嚐嚐這裏的“拆燴天麻魚唇燴魚頭”。
“我提前三天預訂的。”他親自夾了一塊給沈以海,“沈先生試試看,味道不錯的。”
沈以海說“謝謝”,又問他是怎麼認識朱玫的。他回答:
“本來也不認識的,一個朋友牽的線。”
朱玫補充:“是我高中同學。”
酒過三巡,賈先生說了想法。那塊地他是誌在必得。他單刀直入,問沈以海:“現金好不好?美金、英鎊,還是歐元?我可以在瑞士銀行替你開個戶頭,把錢直接存進去。”
沈以海臉上笑容不改,心裏暗自吸了一口氣。目光瞥過旁邊那張名片——“達博瑞德房地產有限公司,董事長,賈瑞德。”
結束後,賈先生派司機送沈、朱二人回去。黑色的賓利房車。司機穿著製服,戴著白手套,禮貌地為兩人開關車門。賈先生站在車外,與兩人微笑揮手告別。
到家後,沈以海便問朱玫,怎麼認識這人的。朱玫嘿的一聲,“都說了幾遍了,朋友的朋友,怎麼,你不相信?”沈以海不說話,坐在一邊似是思考。朱玫為他泡了杯茶。
“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她道,“有什麼傷腦筋的。”
沈以海嘿的一聲,依然是不說話。
略坐了一會兒,沈以海便說要走,朱玫也不留他。送他到樓下。待他離開後,又上了樓。一會兒,有人敲門。她過去開門,——是賈先生。
賈先生走進來,到沙發坐下。她順手關上門。
“怎麼樣?”他問。
“茶也不喝,話也不說——很少見他那樣沉不住氣,”她笑笑,“被鎮住了。”
“正常。”他也笑了笑。
“那隻卡地亞表,錢是我墊的。”她提醒他。
他拿出皮夾,給她一張信用卡,“剛辦的金卡,額度五十萬。”
她接過,搖了搖頭,“幫你辦成這麼大事,才五十萬——你越來越小氣了,老趙。”
4
沈以海找了個工商局的朋友,讓他查一下“達博瑞德公司”的底細。很快,朋友傳過話來,說這家公司是兩年前注冊的,老板是杭州人,資金手續一切正常,沒什麼問題。
羅穎看到沈以海手上的卡地亞表,“新買的?”她問。
“朋友送的。”沈以海隨口答道。
羅穎並沒多問。沈以海也懶得細述。這表太招搖,隻在出去玩的時候戴,上班時並不戴。他才不會給自己惹麻煩。
羅穎父親肝病發作進了醫院。沈以海陪羅穎去醫院看他,與老丈人寒暄了幾句,便退了出來。回去的路上,羅穎說起她有個遠房表弟,還沒女朋友,讓沈以海幫著留心。
“要漂亮的,家境也要好些。我表弟嬌生慣養,吃不得苦。”
“我周圍都是小公務員,”沈以海嗤的一聲,“長相普通,又拿的死工資,配不上他。”
見到朱玫時,沈以海拿這個當笑話告訴她,“你問問那個賈先生,認不認識什麼富婆,年紀大一點,或是離過婚的、死了老公的,都沒問題。”
朱玫說她刻薄,“好歹也是羅穎的表弟,積點口德。”
“也不曉得哪裏冒出來的表弟,聽都沒聽過。”
沈以海說下周要去蘇州開會,問她去不去。“說是兩天,其實隻開一天,另外一天自由活動。”朱玫說不去了,“蘇州都去過八百回了,澳洲倒還差不多——不過我有自知之明,澳洲你肯定帶羅穎去了,也輪不到我。”
“沒有的事,”沈以海撫了一下她的長發,“在我眼裏,她是狗屎,你是天使。”
朱玫笑笑。
周五是叮叮生日。朱玫等著姐姐給她打電話。禮物是早就買好了的,但姐姐不提,她不方便過去。——總算姐姐的電話如期而至。“叮叮的生日,你不能不來——”朱玫心裏暖了一下。姐姐又關照說:“空手來就行,別買東西,小家夥什麼都有。”朱玫不覺好笑,她是親媽又不是客人,跟她有什麼好客氣的。又有些悲涼,想兒子過生日都要等著別人邀請,這麼失敗的母親,全世界也隻有她一個了。
生日晚餐安排在“必勝客”。姐姐姐夫都是不愛下館子的人,這次算是破例了。叮叮喜歡吃比薩和烤雞翅。席間氣氛相當不錯。姐姐鄭重其事地拿出一套進口的火車玩具,作為叮叮的生日禮物。價格應該不便宜。小家夥高興得合不攏嘴。朱玫也買了一套拚圖,相比之下,就低調得多了。她感覺自己像是小皇帝的親母,貴人答應什麼的,而姐姐是皇後,小皇帝歸她撫養,自己隻有偶爾探視的份。朱玫注意到,叮叮都不怎麼叫自己“媽媽”了,往往是看一眼,目光便匆匆移開。並不定格。好像對麵坐著的這個,真的隻是個客人了。
姐夫新買了一輛途安,說是雙休日可以帶孩子到近郊玩。吃完飯出來,姐姐抱著叮叮坐進後座,又問朱玫,“要不要送你一程?”朱玫搖頭,“旁邊就是地鐵站,方便的。”朝兒子揮手,“再見啊,叮叮。”
“跟媽媽說再見。”朱慧摟著叮叮,教他。
“媽媽再見。”隔著玻璃,叮叮揮了兩下小手,聲音嗡嗡的。
車子漸漸駛遠。朱玫覺得心頭澀澀的,像發毛的嗓子眼,又麻又癢又難受。還不是那種能找人傾訴的難受。其實是有些丟臉的。連生悶氣的理由都找不出來,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地上一塊小石頭,朱玫揚起腳,像孩子那樣,把石頭踢得老遠。
到家還有十來米,遠遠看見陽台上站著個人——是她樓上。憑直覺,她猜他應該在看她。她回到家,不開燈,黑暗裏坐了一會兒。隨即緩緩地踱到陽台上。
木頭人似的站了片刻。忽的,她伸出頭,反轉著朝樓上看去——樓上那人剛好也探出頭,想看她。兩顆腦袋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比起平常,這樣別扭的見麵方式倒是少了些客套,直奔主題。“你在看什麼?”她聽到自己幹巴巴的聲音。
“那你呢,你在看什麼?”他反問。
“我在看你在看什麼。”像繞口令。
樓上那位笑了一下。“剛回來啊?”
“兒子過生日,給他慶祝去了。”朱玫覺得自己像個被催眠的犯人,問什麼答什麼。
“哦,”他停了停,“現在才九點不到,要不,上來坐坐?”
幾分鍾後,朱玫敲開了他的門。他已倒好了一杯橙汁,茶幾上擺著開心果、杏仁、話梅之類的零食。“晚上不能喝茶和咖啡,喝點果汁比較好。”他把橙汁端給她。
朱玫接過,“謝謝。”
“兒子怎麼沒回來?”他問。
她朝他看。猜他以為她在開玩笑,兒子雲雲。不知為什麼,這樣的夜晚,她忽然很想找個人說話。叮叮太小。姐姐以前倒是可以,現在不太方便了。沈以海隻是個棋子,自我感覺很好的棋子,以為他這棵回頭草還值得她啃一啃。老趙倒是偶爾可以用來發嗲,但年齡擺在那裏,有代溝,況且他最近應該也沒這個心思。
如果不是欠下一屁股債,走投無路,老趙不會裝死。韓國去了一趟,整了個雙眼皮,臉型也修了修,現在即便是他的元配娘子站到跟前,也未必能一下子認出他。公司是早就注冊的,用的假身份證。未雨綢繆,防患於未然,本就是他的風格。半年前他把想法告訴朱玫,“我隻信任你——”他說得貼心貼肺。朱玫沒有拒絕。他瞞住了他的元配,他的爹媽,他的五個女兒六個兒子。她是唯一的知情人,甚至還稱得上是同謀。他把車子推到一擋,看它緩緩跌進海裏,又扔了一隻鞋子進去。她在家裏報的警。老趙的遺書寫得很煽情,對不起這個對不起那個,來世當牛做馬結草銜環什麼的。當著警察的麵,朱玫沒有哭,一副上當受騙百感交集的模樣。她對那個過來做筆錄的女警察說“我跟了他六年,隻有在遺書上他才說了老實話。”她很明白“虛虛實實”這個道理。真話串成的假話,沒人拆穿得了。所以老趙是對的。他看準這些妻妾當中,隻有朱玫是個可用之才。
“要開電視嗎?”邵昕問她。
朱玫搖頭,“坐下來——陪我聊聊吧。”
他似是有些意外,但還是坐了下來。
話題從叮叮開始。她告訴他,生叮叮的時候不怎麼順利。羊水早破,孩子臍帶繞頸兩圈。生產過程持續了一天一夜。隻有姐姐陪在她身邊。
“那個時候我才覺得沒有媽媽是多麼慘的一件事。我姐姐沒生過孩子,什麼都不懂。我躺在床上,就想,要是我媽媽在該多好啊。至少,有她在,我不會那麼害怕。你不曉得,那時我認為自己大概快要死了,腦子一片空白。醫生讓我用力,可我身體像棉花,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醫生把叮叮送到我麵前,我還以為那是夢——”
“哦,”他停了停,問,“你丈夫呢?”
“我沒有丈夫,和叮叮爸爸隻是同居。他做點小生意。”她一筆帶過老趙的事。
“明白。”他點頭。
“我是個自私的人——”她說這話時,瞥見他有些異樣的神情,想,又何必跟他說這個。她當然不能告訴他,叮叮是她一門心思送給姐姐的。老趙那事,她是把半個腦袋別在了褲腰袋上。公安局是一樁,高利貸又是一樁,老趙的溫州家裏,到現在都有人往牆上潑紅漆“欠債還錢”。叮叮跟著她,多少要擔點風險。送給自己姐姐,沒比這更妥當的了。為這事,老趙是有些不高興的。可拗不過她。她說,你有六個兒子呢,送掉一個也沒什麼。她半開玩笑。他沒有堅持,也不敢。沒她在外麵替他打點,東山再起隻是句空話。
“你是不是喜歡我?”她忽地問他。
邵昕怔了一下,“嗯,有一點。”
她笑笑。這人與她之前的男人們有些不同。
“你很漂亮,”他似是考慮了一下,“而且很可愛。”
“漂亮不能當飯吃,”她提醒他,“我不適合你。像你這種鐵飯碗,人也不難看,會有好多小姑娘排著隊爭你。現在女多男少,你機會多的是。”
又坐了一會兒,朱玫說要走。邵昕拿了兩個粽子給她,“前兩天回家時買的,一個甜的,一個鹹的。”朱玫接過,“好久沒吃到正宗的嘉興粽子了。”
“泡個熱水澡,人會舒服些,”說到這裏他停了停,應該是想到上次的事,有些尷尬,“嗯,再喝杯熱牛奶,做個好夢。”
回到家,朱玫真的泡了個澡。洗到一半,手機響了。她拿起來,是邵昕發來的短信:“去陽台,地板上有東西。”她怔了怔,想這人搞什麼名堂。
陽台地板上果然有東西。—— 一個紙疊的飛機。她拿起來,展開,紙上有字:
“本來想當麵跟你說的,但覺得還是寫在紙上比較好。我很小的時候,爸媽就離婚了,法院判我跟著爸爸。沒多久我爸又替我找了後媽。我後媽對我很好,每天都做好吃的東西給我,還給我買玩具,接我上下學。說實話,我親媽都沒她對我這麼好。可我還是想我的親媽,每次她過來看我,我都會拉著她的衣服不放她走,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我舉這個例子是想告訴你,不用擔心,親媽就是親媽,別人對他再好也沒用。你兒子最喜歡的人肯定是你,不管怎麼樣,他都不會不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