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中篇小說 報銷(紅日)(3 / 3)

這天早上章富有也是穿了雙排扣的,準備撥打邢俊衛的電話,叫他的蘭律師把發票拿過來報銷。但當章富有無意說了“取暖”這個詞後,他就改變了主意,他決定讓同誌們今年的春節暖和暖和。當然,取暖費是不能發放的,購物卡也是不能去辦的,倒是應該把同誌們多年來從未報過的差旅費都報了。會議室沒有了,章富有就一個一個地把同誌們招呼到他辦公室來。除了第一位同誌因為沒有思想準備,進來沒帶上票據以外,其他同誌一進來就都遞上了票據。這些票據他們早已填好了,都在口袋裏藏著,帶著暖暖的體溫。章富有認真地在每份票據上簽上:同意報銷。字體一改往昔豪放不羈的風格,是那種工工整整的楷體。每一位同誌從章富有手上接過票據後,臉上就體現了過年的氣象。

中午快要下班時,脫產到複旦大學攻讀博士的柳夢龍戰戰兢兢地站在章富有的辦公室門前,他前幾天才放假回來。柳夢龍是搞文藝批評的,在全國都具有一定的知名度,現在博士還沒讀完,就已經有外省作協看上了。柳夢龍在個人事業上是個幸運兒,可他的家庭就有些不幸了。柳夢龍的老婆從報社印刷廠下崗後,章富有通過市政局的一個朋友關係,把她安排去做清潔工,就是掃大街。家裏有兩個在上小學的男孩,還有個長年癱瘓在床的老嶽母。拮據的經濟收入,讓他們一家的日子過得很艱難。去年除夕之夜,兩個孩子因為家裏買不起鞭炮,就去撿拾別人家孩子燃放過沒有引爆的鞭炮來燒,結果一枚掉了引線的啞炮炸瞎了柳夢龍那個老大的左眼。眼睛炸瞎了也沒錢裝假眼,就讓那隻眼睛空洞地耷拉著。一個小小的孩子看上去,竟是一副目空無人瞧不起人的模樣。

柳夢龍囁嚅道:章主席,我這些年一直在外念書,沒有為單位做什麼貢獻,我,我不知道我的差旅費能不能……夢龍,章富有打斷他的話,你的差旅費我全部給你報銷,你的學雜費我也全部給你報銷,如果你老大的假眼能開出你個人的醫療發票來,我也給你報銷了。柳夢龍撲通一聲跪下來,在章富有跟前一連叩了三個響頭。章富有急忙把他拉起來,柳博士,你不能這樣,你要注意一個博士的形象。他忽然發現辦公桌下麵有一隻紙箱,原來是“李記名煙名酒店”掛牌時沒燒掉的鞭炮。章富有把紙箱拖出來,對柳夢龍說:這是一箱鞭炮,過年時你給孩子們放吧,別忘了提醒他們注意安全。柳夢龍拿了章富有簽過的票據,把那隻紙箱緊緊地摟在懷裏,淚水一行行地滾落在那隻紙箱上印的一把小雨傘上,那把畫上去的小雨傘通常的意思是:注意防潮。

9

現在章富有每天上班都要到“李記名煙名酒店”裏麵坐一下,喝它兩杯茶。李總店的中央臥著一棵巨大的老樹,這棵老樹經過人的欲望和撮合,打造成了一隻精美的茶幾。但它還是一棵樹,樹的靈魂還在,就像一位烈士倒下了,精神猶存。李總有時候在店裏,有時候不見人。李總不在店裏的時候就由一個穿旗袍的妹子看管,據說這妹子就是李總的模特之一。這種時候章富有一般隻打個招呼就離開了,茶也不喝了。李總雖不像秦總那樣對藝術癡迷,畫畫卻是一天也不間斷,他一天畫畫的時間可能比章富有還要多。章富有這段時間都沒拿起過畫筆,甚至不知道該畫什麼了。章富有比李總還要關心“李記名煙名酒店”的銷售情況,因為他還有七百瓶“龍泉”在店裏。有時候章富有想,如果李總專賣秦總的“龍泉”就好了。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李總的店裏主要還是賣茅台、五糧液、水井坊,“龍泉”僅僅是店裏幾十種普通白酒中的一種。盡管“龍泉”的名氣不是很大,但仗義的李總還是把它擱在顯眼的位置,這就使章富有看到了光明的前景。

元旦收假回來的第二天,蘭律師打來電話,章主席,你不是說舊債不過年嗎?我提醒你一下,今天已是新年元月三日了。章富有說:沒錯,我記得清清楚楚,我說過這句話。不過我也要提醒你一下,我說的是舊曆,也就是農曆,明白嗎?今天才是舊曆臘月初十,距離新年鍾聲敲響還有二十天時間。蘭律師說:章主席,我怎麼看你都不像是一位嚴謹的畫家,倒像是一個油腔滑調的職業演員。章富有說:是啊!我也總是很納悶,你蘭律師我怎麼看也不像是個律師,倒像是黑道上的職業催債人。蘭律師說那就依照你的時間吧,到時你如果報不了賬,我們隻能法庭上見了。章富有說不會的,我們兩人在法庭上唇槍舌劍沒有必要,那樣你還不如跟我到農村去給農民兄弟演一場相聲。掛了電話,章富有就覺得自己真的是個無賴,明明欠著人家的錢,就是不想還給人家。

中午下班,章富有還是進李總的店裏坐了一下,喝了兩杯茶。章富有壯著膽子問了一下“龍泉”的銷售情況。“旗袍妹”翻看了一本記錄簿,告訴章富有說:截至目前賣得最多的是茅台,“龍泉”還沒賣出一瓶。章富有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情況,他問:為什麼呢?“旗袍妹”解釋道:買茅台的多是送禮,“龍泉”是本地酒,能送得起禮的人一般都不會選作送禮佳品,“龍泉”的銷售渠道主要還是在餐館。章富有說那你就多給餐館推薦一下“龍泉”嘛,“龍泉”是我們本地的名酒,而且絕對是真酒。“旗袍女”說章主席,我會盡力推薦“龍泉”的,但我不能像您那麼說。我們店裏不存在真酒和假酒的問題,我們所有的酒都是真酒,就像您推崇的“龍泉”一樣。

下午報賬員小房從市財政局給章富有打來一個電話,說國有資產管理科銀科長叫他過去一下。章富有接了電話很不高興,你一個小小的科長怎麼能隨便叫我過來過去的。我們文聯雖然無職無權,好歹也是一個正處級單位,我的級別跟你們王局長一樣嘛。麻雀小是小點,但你不能說它的肝不是肝肺不是肺吧。你們是鴕鳥又能怎麼樣?你們的心壞了,胃爛了,你們還不照樣得死。章富有沒好氣道:你跟她說,有什麼事在電話裏跟我講,我正在畫《裸女出浴》。小房說:章主席,您最好還是過來一下。

銀科長見到章富有就問道:你很忙是吧?章富有的態度一下子謙卑起來,他有“權威恐懼症”。章富有答道:確實有點忙,不過是那種瞎忙。銀科長說:據說你忙著做生意。章富有問:此話怎講?銀科長說:你不是把一樓的門麵租出去賣酒了嗎?章富有坦承道:是有這麼一回事,我把單位的閑置資產盤活了一下,以聊補無米之炊。銀科長說:國有資產可是歸我管的,你盤活也不征求一下我的意見?

章富有說:是嗎?我隻知道那棟大樓是我們文聯的樓,此前它是一個大財主的庭院。解放後被人民政府沒收,文聯成立的時候劃給我們作為辦公場地。此後是我的前任主席、著名作家韓非先生,一年一年地求爺爺求奶奶,求了整整十年後,終於建起了那棟綜合大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建我們那棟樓的時候,銀科長你應該還穿開襠褲。

銀科長說:章主席,你不要以為你是一隻貓,很小年紀就長了胡須,我就是奶牛也是戴胸罩的。我學識淺薄,不了解你們文聯大樓的輝煌曆史,我隻知道它的性質,這個性質是國有資產。我隻知道它的權屬,它的權屬是歸我管的。當然我也不隻管你們一個文聯的大樓,全市所有單位的大樓都歸我管。你要把門麵租出去,就得征求我的意見,問我同意不同意。另外,門麵租出去了,租金就得一分不少地上繳國庫,就是上繳到我們國有資產管理科來,你一分也不能用。

章富有咦了一聲,我還真沒見過租自己的房子卻要把租金交給別人。銀科長說那我就讓你見識一下,你明天就把三年的租金上繳到我這裏來。章富有說我就不明白,為什麼任何事情都是你們說了算?買辦公設備也一樣,非得到你們指定的商店去買不可,而你們指定的商店其價格就比一般商店昂貴得多。銀科長說既然你提到了辦公設備,那我就問你,你最近買的打印機和複印機這兩樣東西,是不是在指定的政府采購辦公用品商店買的?如果不是,我們就按有關規定處理,不但要罰款,還要沒收你的打印機和複印機。章富有一下子癱軟在那裏,仿佛渾身的筋骨被剔除了。銀科長還處在興奮的狀態之中,她說:現在我們先談門麵租金的問題,政府采購的事過後我再找你。門麵出租這筆錢,你如果把它挪用了,那我隻能轉給紀檢部門。我不管你章主席個人分了多少金額,就是按集體挪用公款論處,你章主席也是要被撤職的。章富有坐在那裏,腦子亂成一團麻,舊債未還,又添新債,他現在不僅欠邢俊衛五萬多元,又新欠國有資產管理科九萬元。章富有站起來對銀科長說,我不知道有這樣的規定,這個情況我需要跟你們王局長溝通,說完就出了銀科長的辦公室。

章富有沒有去找王局長,而是進了雷科長的辦公室。雷科長一見章富有就問你的臉怎麼這麼黑?是不是病了?章富有一坐到沙發上,眼淚就不爭氣地落下來,雷科長遞過一張紙巾,他也沒接。雷科長就替他把臉上的淚擦了,一連擦了幾張紙巾才把章富有的眼淚止住了。章富有喝了一口雷科長遞過來的熱水,就把賣酒、租門麵的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雷科長。雷科長問那租金呢?章富有說全部給職工們報銷差旅費了。雷科長說你怎麼這樣糊塗呢?這個錢你是不能用的,必須一分不少地上繳國有資產管理科,這是有明文規定的。

章富有問:我都報銷了怎麼辦?

雷科長說:那就得一分不少地退回來,這是沒有什麼可以商量的。

章富有說:現在你叫我怎麼動員職工退回來,我開不了這個口。

雷科長說:這個我不管你!你知道嗎?你們這是集體私分公款的行為,你隻有把錢都收回來上繳國庫了一切才好商量,我也才好幫你去跟銀科長做工作。章富有還在爭辯:我這是給職工報銷差旅費,又不是造冊登記發放福利。雷科長嚴厲地批評章富有道,你呀!你真是窮糊塗了,一點法律法規觀念都沒有。什麼錢能用?什麼錢不能用?都規定得清清楚楚的。你以為什麼錢都可以用嗎?什麼飯都可以吃嗎!什麼床都可以睡嗎?我跟你說啊!你如果不把租金退回來上繳國庫,你是要被處分的。章富有想起了柳夢龍的那雙淚眼,賭氣道:要處分就處分吧,我混到這個份上跟過去的丐幫幫主還有什麼區別?我早就不想當這個文聯主席了。雷科長在後麵說:不當就不當了,你以為你不當文聯主席就沒人當了,謀你這個位子的人多得很。

從財政局出來,章富有意外碰上威運大酒店的邢夫人。邢夫人渾身珠光寶氣,一身時尚打扮。據說當年邢俊衛還在這個小城趕馬車的時候,她就下嫁了他,是邢俊衛的糟糠之妻。章富有記得邢夫人到文聯送發票時講過的一個笑話,笑話說兩公婆一起出去催債,結果老婆到次年才回來。老公見她空手而歸就很失望,她卻指著肚子安慰老公說你放心,我已經把欠債人的兒子劫持在裏麵了。

章富有主動招呼道:邢夫人送發票過來呀?邢夫人說:那不是嗎?章富有說難道財政局也有簽單賒賬的行為,邢夫人說都一樣,簽的比你多了十幾倍。章富有本想逗邢夫人兩句,逗她是不是也要劫持王局長兒子一個,但他一點逗的心緒都沒有。見到章富有要攔的士,邢夫人說:章主席如果不嫌棄我這破車,小妹樂意送你一程。章富有說:我的車不僅破了還養不起,我隻能把它鎖在車庫裏,當作一尊神像來瞻仰。邢夫人說我比你還要悲慘,我的車不但舊了破了,別人也不想碰了,隻能自己久不久摸一下。章富有道:誰說你這車舊了破了,你車這麼耐看,配置這麼高,誰人要是把它報廢了,簡直是瞎了狗眼。車子馳出不久,邢夫人問:辦公室?宿舍?章富有道:哪裏也不想去,就想這樣走下去。邢夫人說好啊!到了辦公室附近,章富有讓邢夫人把車停了,他說改天我給你畫一幅畫吧。邢夫人轉過臉來,章主席說話可要算數。章富有盯了她一眼道,你這張臉你這樣的身材如果不畫一幅畫,簡直是浪費素材。

李總在店裏坐著,章富有進去在那棵巨大的樹的旁邊坐下來。李總給他倒一杯茶,章富有想,以後隻能喝李總的茶了,這間會議室白白地幫銀科長租出去了。

10

李總店裏“龍泉”的銷售情況始終無法讓章富有踏實,“旗袍女”報給他的數字依然是前幾天的那個數字:四十瓶,這個數目小得章富有連推算一下金額的心情都沒有。無論章富有如何的焦慮和如何的不安,日子照樣把他拖到了農曆小年的這一天。沒錯!今天是小年,還有七天就到大年除夕。小時候的這一天,家家戶戶都要掃灶台,抹神龕,把香爐裏上年的火灰換掉。看到大人做完這一切,孩子們就掰著指頭急切地等候大年除夕之夜的到來。如今已是大人的章富有卻希望大年的腳步來得再慢些,再慢一些。上午,蘭律師又打來電話,提醒他注意日期。章富有對他說:還有七天時間,請他耐心等待。至於蘭律師能等來什麼結果,章富有連自己都不敢問。

晚上,章富有感到渾身疲憊,想幹脆餓著肚子睡覺算了。躺倒床上後,章富有突然想起一條網絡語錄:在人之上時,要把別人當人;在人之下時,要把自己當人。他一下子翻身起床,進到廚房扭燃煤氣爐灶,決定給自己下一碗麵條。他媽的!不就是欠債嗎?欠債也不要把自己也欠了,就是死刑犯臨刑前也要吃一頓大餐。

灶上鐵鍋的水還沒燒開,老婆打來了電話:老公啊!吃晚飯了沒有?章富有剛開口就一把捂住了嘴巴,這些日子來所有的酸楚委屈頓即化成一行行淚水,狂瀉而下。這是一個越洋電話,老婆此刻遠在大洋彼岸。

章富有的老婆是H市人民醫院心血管的專家,去年接受國家公派前往美國某醫學院做訪問學者。她本來不願意去,想到女兒在哥倫比亞大學攻讀碩士學位就過去了,權當照顧一下女兒。老婆發覺這邊沒有回應,問道:怎麼不說話呀?身體不舒服嗎?章富有還是說不出話來。老婆在那邊急了,你是不是病了?章富有終於說話了,他說:老婆,我沒事。老婆說你又喝多了是不是?少喝一點啊!就掛了電話。

剛吃完麵條,手機又響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章富有接了,邢夫人在那邊說章主席,我調查過了,你今晚沒有應酬,所以,我請你出來K歌,共同歡慶這個小年。章富有說:這樣不好吧?邢夫人說有什麼不好的,主席也是人嘛。章富有還在猶豫著,邢夫人說:我現在就在你樓下。

進到包廂,章富有發現那隻碩大的茶幾上擺滿了一桌飯菜。他問道:不是唱歌嗎,怎麼擺了宴席?邢夫人脫掉大衣,說邊吃邊唱,我敢肯定你還沒有吃過晚飯。邢夫人往杯子裏倒酒,章富有發現那是一瓶“龍泉”。邢夫人說:我知道章主席你愛喝秦總的酒。章富有在心裏說:我不但愛喝秦總的酒,還賣秦總的酒。邢夫人說:我也愛喝這個酒,因為我相信這個酒靠譜。實話跟你說吧,我們酒店裏除了這個酒靠譜以外,其餘的酒來路都不是很清楚很可靠。章富有問:都是假酒嗎?邢夫人說:也不是假的,是屬於假冒不偽劣。章富有說:你們不怕喝死人嗎?邢夫人不屑一顧道:現在還有哪個商人管他人的死活。

大屏幕投影打開,音樂奏了起來,邢夫人卻把話筒拿過一邊去,她說我要吃飽喝足了才唱,第一首就唱《翻身農奴把歌唱》。章富有把雙排扣也脫了下來,邢夫人接過掛到不遠處的衣架上。兩件衣服相貼著掛在那裏,就像一對形影不離的情侶。

章富有剛吃了兩口菜,邢夫人已自己連幹了兩大杯酒。章富有意識到了往下即將發生的事情,他用眼角偷偷地觀察了四周,發現這個場地不具備發生故事的基本條件。難道就在這個窄小的沙發上演繹……這也太因陋就簡了吧,章富有的心怦怦地跳著。邢夫人把一個服務生叫進來,交代他說唱歌期間不允許任何人進來打擾,說罷塞給他一把厚厚的錢。

“隻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邢夫人唱的第一首歌不是《翻身農奴把歌唱》,而是王菲的《傳奇》。章富有一麵擊掌一麵聽,覺得還真像那麼回事。邢夫人唱罷問章富有唱哪一首,章富有說就唱齊秦的《不要讓我的眼淚陪我過夜》吧。邢夫人點了歌就拿著話筒站在那裏說:下麵有請著名畫家章富有先生演唱,掌聲歡迎!說罷摁了遙控器的某個鍵,包廂裏立即掌聲如潮。唱著唱著,章富有就唱起了癮,他連續唱了四首齊秦的歌。唱到第四首《北方的狼》時,章富有不見了邢夫人的身影。他站起來把四周都掃描了一遍,邢夫人真的找不見了。這時,褲袋裏的手機振動起來,章富有接聽,邢夫人說:你身後有一扇門。章富有轉過身來,輕輕一推,門開了。朦朧的燈影下,邢夫人一絲不掛地躺在一張床上。過來呀!我們接著唱《翻身農奴把歌唱》,邢夫人朝他招手。章富有把門關上,外麵的包廂居然奏起了這首歌的旋律。

回到小區大門前,章富有讓邢夫人把車子停住。他轉過身去,在邢夫人桃紅的臉上輕輕地親了一口。邢夫人餘興未盡地摟著他的脖子,將一截滾燙的舌頭伸進他的嘴裏。下車時,章富有說了一句:我們拖欠酒店五萬多塊錢的餐飲住宿費要到明年開春後才能付給你們,請你跟邢老板講一下。這句話在章富有剛進入邢夫人濕滑溫熱的身體時就想說過,後來推遲到邢夫人像蛇一樣扭動的時候要說出來,但還是沒說,在邢夫人大呼小叫的時候章富有決定說了,最後還是沒說,直到此時此刻章富有終於說出來了。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章富有如釋重負,頃刻間卻突然覺得臉上一陣劇烈的撕疼。章富有分析,那是自己的臉皮被一隻無形的手給剝下來了。

邢夫人說:你放心!我會處理好的。

章富有說:那就拜托了。

邢夫人說:不客氣,為人民服務嘛。

進到房間,章富有立即把自己剝了個精光,直奔洗漱間。他先用沐浴露把自己洗了一遍,覺得不幹淨又用洗潔淨再把自己洗了一遍,仿佛自己剛剛接受了一次人體彩繪。

躺倒床上,章富有撥打老婆的電話,老婆,我今夜坐動車了。

屁話,你又喝醉了?我們那個山旮旯哪有什麼動車。

老婆,我今夜真的坐動車了。

哎呀!坐了就坐了,別囉唆了,快點睡了啊!

問題是我出軌了。

大洋彼岸那邊好一陣子沒有聲息,然後就忙音了。

11

臘月二十六上午,蘭律師突然出現在章富有的辦公室。蘭律師說章主席,雖然還有五天才過年,但是你今天必須給我把賬報銷了,因為明天我們的員工開始放假,如果他們領不到工錢就會去市政府那裏上訪,這樣的責任你我可是擔當不起的,尤其是你。章富有說:哎呀呀,你看我這記性,都把這事給忘了,我正要給你電話呢,你們的老板娘邢夫人同意我們開春後才結賬。

蘭律師問:哪個老板娘?

章富有答:就是你們邢老板的老婆嘛。

蘭律師又問:哪個老婆?

章富有反問道:難道你們邢老板有幾個老婆?

蘭律師說那當然!但也不是很多,隻有兩個。如果我沒分析錯的話,你所說的老板娘,應該是經常出現在酒店裏的那個老婆,那是邢老板的大老婆。那個大老婆在店裏說話是不管用的,真正說話管用的是二老婆魏蕊萍,也就是說真正掌管威運大酒店的是邢二夫人。章主席啊!你公關公錯人了?

章富有警惕地問道:你什麼意思?

蘭律師狡黠地回道:沒什麼意思,我是說你遺漏了一個“二”字,讓我費盡了腦筋,差點導致我腦血栓。

章富有懊惱不已,自己居然睡錯了人,自己居然把人睡錯了,這真是悲哀,悲哀到了極致,這個世界上恐怕找不出第二例這樣悲哀的窩囊事了。

蘭律師站在那裏始終不肯坐下,他的意思很明白,你今天不給錢我是不會走人的。

章富有問:你眼下就差我這五萬多塊錢嗎?

蘭律師說:當然不是,還有殘聯和僑聯兩個聯的錢。

章富有說:那你先去催那兩個聯嘛。

蘭律師說:不用,他們已經給我開支票了,我隻不過還沒把錢取出來而已。

章富有徹底沒有退路了,他對蘭律師說:你下午過來拿錢吧。

蘭律師問:下午什麼時候?

章富有答:任何時候。

中午章富有回到宿舍,從櫃子裏找出他的工資卡。他不知道卡裏具體有多少錢,估計應該有六萬,但也不會超出這個數額多少。在中國通常是一個單位的經濟實力決定一個幹部的經濟狀況,章富有也不例外。他和老婆一年的純“白”色收入,也就是九萬元左右。這些年來,他們也有一些儲蓄,但絕大部分都花在女兒的身上了。他們和絕大部分的中國人一樣,希望把自己的子女由“寄生人”慢慢地演變成“強人”。一天到晚給人看心髒的老婆,對錢財卻看得很淡,她經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是:當官不要當要害部門的官,得病不要得要害部位的病。偶爾有機會跟老公出去吃飯時,她最高興的是聽到人家稱她老公是個畫家。如果有哪位朋友不輕易地加上一個定語“著名”,她就越發笑逐顏開。

銀行裏取錢存錢的人很多,連坐的地方都沒有。中國人就是這樣,一年的錢都在這個時候存了,也都在這個時候取了。章富有摁出了排隊號後,一位穿黑色製服的中年女士過來問他,請問領導取款還是存款?章富有說取款。他在心裏說你也不看看我像是那種有存款的領導嗎?有領導親自來存款的嗎?女士又問:取多嗎?章富有答:不多,六萬。女士再問:卡還是折?章富有回答:卡。女士就把章富有引領到一台櫃員機前麵,就在這裏取吧,插一次出三千,你插二十次就夠六萬了。章富有想:原來插一次才出三千,自己那晚隻插了一次,居然就想把那五萬多元的債務處理了,簡直是白日做夢,癡心妄想!章富有說:這樣插也太慢了吧。女士說:不慢!也就二十來分鍾,比你到窗口那裏排隊快多了。章富有問道:安全嗎?女士說:絕對安全。章富有順著她的眼神往左右兩邊一望,他的旁邊站了兩位長得很像卡紮菲保鏢的健碩女保安。女士補充道:不過,你出去後我就不敢保證了,你可以請求得到我們保安的護衛,不過,這需要付費。章富有說:謝謝!我明白,這裏是錢的世界。

櫃員機像嗑瓜子的女人,熟練地把一片片瓜子皮吐出來。章富有看著那一張張紙幣,不禁想起一個故事,說的是一對夫婦鬧離婚,女的一定要撫養孩子,理由是她生的孩子,孩子是從她的肚子裏出來的。丈夫說:豈有此理,照你這個說法,從櫃員機出來的錢就屬於櫃員機的,還不是誰插卡屬誰。章富有撲哧地笑出一聲,引得兩位女保安警惕地張望起來。章富有也弄不明白,此時此刻、此情此景自己居然還有心思自樂。壘在機上的一大遝錢被章富有一股腦倒進皮包,就像一道瀑布一樣壯觀。瀑布之所以壯觀,那是因為它沒有了退路。

章富有拎著裝了六萬塊錢的皮包還沒回到辦公室,他的手機響了起來,雷科長問:章主席啊!你忙什麼呀?

章富有說:報告雷科長,我在取錢。

雷科長說:取錢?我弟媳給你寄美金過來了?

章富有說:雷科長你還忍心開我的玩笑啊!我是取工資還債的。

雷科長說:難得有你這樣當領導的,你馬上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章富有拎著皮包氣喘籲籲來到雷科長的辦公室,雷科長張口就說:榮廳長給你們單位撥了三十萬元舊房維修經費,待會我就把資金打到你們的戶頭上。章富有“啊”了一聲,嘴巴張得大大的,露出嘴裏幾顆質量不怎麼樣的假牙。章富有好不容易收攏嘴唇,他說:雷科長啊!叫我如何感謝您呢?雷科長說:你要感謝的不是我,是榮廳長。

雷科長當即撥打榮廳長的電話,撥了電話後就對章富有說,榮廳長很忙,你不要囉唆,簡單說一兩句就行了。電話接通了,雷科長說榮廳長您好!H市文聯的經費到賬了,非常感謝您。那個畫家文聯主席小章同誌就在我這裏,他想跟您說兩句話,就把手機遞給章富有。章富有接過手機說道:領導時間寶貴,我隻說一句話,榮廳長萬歲!

榮廳長說:小章同誌,你說錯了,你是主席,萬歲應該屬於你。

12

這個狗日的冬日下午,因為陽光的鋪墊而顯得格外的燦爛和優雅。太陽透過厚厚的雲層,愣是將大地罩在金色的光環之中。章富有熱情地招呼蘭律師坐到沙發上,端給他一杯熱氣騰騰的Blue Mountain Coffee,又從辦公桌抽屜拿出一條“熊貓”牌香煙遞給他。蘭律師受寵若驚地接過去放進包裏,章主席,你太客氣了。章富有說:一點心意,僅此而已。章富有來到窗前,一把拉開封閉已久的窗簾,頓即金色的陽光照在他的雙排扣上。章富有坐到辦公桌前,拿起一支派克鋼筆,在威運大酒店的票據上簽道:“同意報銷章富有”。不知道是過於激動還是太過於匆忙,這七個字之間,沒有間隔任何標點符號。按照字麵上去理解,不是章富有把威運大酒店的債務報銷了,而是章富有同誌自己把自己報銷了。據說,很多領導也經常發生這種茶餘飯後被人們傳為笑談的錯誤。當然,這僅僅是傳說。

原刊責編 韓新枝 本刊責編 郭蓓

責編稿簽:年底了,H市的文聯主席章富有麵對賬單無錢“報銷”,他絞盡腦汁,四處奔波,幾番上下求索,數回騰挪躲閃,遭劫持,被獻身……演出了一幕荒唐而辛酸的年關戲。章富有躑躅的身影,投射的是中國文化事業資金無著、捉襟見肘的窘境。他的一筆灑脫的“同意報銷”裏,寫盡了文人的無用和可憐。

小說自始至終貫穿著一股子調皮的幽默精神。無錢還債,本是一件挺愁人的事,小說卻寫得趣味橫生,甚至頻頻令人捧腹。這笑聲裏透著苦澀,含著淚水。那是一聲自嘲的苦笑,一種無奈的灑脫,更是對現實的歎息和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