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中篇小說 報銷(紅日)(2 / 3)

章富有把方案看了,發現這家夥這回做了手腳,他讓主席的職位空缺,注明待有合適的人選後再補選產生。方案隻確定幾位副主席人選,他欒漢秋當副主席兼秘書長。章富有翻著那方案,翻了一遍又一遍,上麵任何一個候選人都不是合適的主席人選。章富有的兩個指頭在桌上漫不輕心地叩著,突然,章富有一掌拍到桌麵上,拿起座機的話筒。

欒漢秋抱著一遝攝影集子來到辦公室,一坐下就翻開影集展示給章富有看。章富有示意他把影集擱在茶幾上,他說:我們先談工作,再談創作。我要談的也就是你們協會換屆的事,我本來不想管你們的事,但文聯章程規定我不能不管。你的方案我看了,第一,讓主席職位空缺是不正常的,也是不允許的。欒漢秋的頭像雞啄米一樣點著,那是!那是!章富有說:你先聽我講完。他繼續說:你怎麼能確認目前攝影界沒有合適的主席人選呢?你摸底了沒有?你考察了沒有?第二,除了你以外其他副主席人選我都同意……欒漢秋一聽臉就變了,坐在那裏局促不安。章富有沒有理會他的窘迫,繼續說道:一是因為你的年齡已經過了任職期限,二是你的群眾基礎不怎麼好。但是,我可以通過做工作讓你擔任副主席這個職務。當然,這要看你的表現。欒漢秋忽地站起來,感謝章主席,我一定不讓你失望。章富有說:你不忙表態,我還有話要講。我要給你們推薦一名主席人選,你們協會沒有主席是不行的,一個領導集體必須有一個核心。這個核心就是龍泉酒業集團的秦總秦文武先生,你聽說過吧?欒漢秋回答:聽說過,聽說過。章富有說:別的條件先不談,光是中國攝影家協會會員這一頭銜,我認為秦總已經夠格了。據我了解,方案裏那幾個人選好像還沒有一個入“國會”,包括你。欒漢秋說:我已經填表了。章富有說:我當年填表就填了三次。如果你沒有什麼意見,我就這樣給你批複了,欒漢秋說:我沒有意見,完全擁護。

送走欒漢秋,章富有也離開了辦公室,這些日子辦公室還是不能久待的。橫幅標語的賬是結了,那是小額一筆,餘下三筆卻是大額,自己是墊付不了的。那天跟邢俊衛喝酒,章富有曾想過個人掏錢還債,然而那是不可能的。那是賭氣,那是憤怒的想法。明明是單位的債務,又不是他一個人的花費,他憑什麼要個人為公家埋單?

秦總站在別墅前迎候章富有,來前章富有給他打了電話。秦總握著章富有的手,久久不願鬆開,他說:本來應該是我主動去找組織的,但是,今天組織卻找上門來了,榮幸至極,榮幸至極!章富有說:秦主席啊!你可是我打著燈籠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人呀!

秦總疑惑道:您叫我什麼?

章富有說我們進屋裏去談吧,我們怎麼能在瑟瑟寒風中談革命工作呢?秦總連呼罪過,罪過,激動地把章富有請進了別墅。章富有對秦總的情況比較了解,雖然在攝影藝術方麵有很高的造詣和成就,但他從來都是單打獨鬥,從來就沒進入圈子。欒漢秋他們平常開展的創作活動從來不叫他參與,組織參加全國展覽評獎或者外出交流也從來沒有他的份。秦總曾獲得過的兩次“金像獎”,是外省的一個影友幫他推薦作品。所謂的精品藝術,實際上就是圈子藝術。進不了圈子,你的成就再大也不可能被承認或者認可。

章富有坐在那裏打量客廳的四周,發現牆麵都掛滿了攝影圖片,有山水的,有人物的,有田園的,有村落的。章富有正看得入神,一村姑打扮之女子頂著托盤,翩然而至。托盤裏擱著一瓶細脖子的洋酒和兩隻精致的高腳杯。“村姑”打開瓶蓋的時候,秦總也落座到了對麵的沙發上。

章富有抿了一口歎道:好酒!他說:秦總,據說喝酒可以看出一個人的人際關係來。

秦總道:我是搞酒的,卻從來沒聽說過,章主席您說說看。

章富有說:喝啤酒說明你是一個個性隨和的人,與任何人都能談得來且容易獲得他人的好感,社交性強;喝白酒說明你是個非常善於社交的人,喜歡結交朋友且交友廣闊;喝葡萄酒說明你是一個遇事冷靜、踏實能幹的人,不過做事格外小心,連交友都會查清對方的底細;喝香檳酒說明你是一個希望通過認識朋友來抬高自己社會地位的人,但由於你擇友帶有目的性,因此知己好友不會太多。

秦總問:那不喝酒的呢?

章富有答:不喝酒說明你個性保守、內向、不善於表達自己心中的所思所想,因此在交友方麵你比較吃虧。

秦總再問:那什麼酒都喝是什麼人?

章富有答道:那是文聯的人!

兩人哈哈大笑。

眼看一瓶洋酒差不多喝完,章富有就把十個文藝家協會即將陸續換屆的事告訴秦總,說出了自己讓秦總出任攝影家協會主席的想法。章富有說:秦主席啊!你現在是受命於危難之際,責任重大,使命光榮。秦總推辭道:感謝章主席的信任,我怕是挑不起這副擔子,您還是另找高人吧。

章富有以前摸過秦總的底,知道他是想當這個攝協主席的。章富有說秦總,你就不要推辭了,我相信你有這個能力。你現在不能隻顧個人的發展,你得把全市的攝影界都帶動起來。秦總果然不再推辭了,他說章主席,恭敬不如從命,既然您信得過我,秦某一定把這副擔子挑起來。

章富有說:這就對了,不過話說回來,市攝影家協會目前在業務經費方麵確實存在很大困難。當然啦,困難不隻是協會有困難,眼下市文聯困難也是很大的。說到這裏,章富有總算把自己最想要表達的意思都表達出來了,就看你秦總理解不理解本人的意思了。

秦總當即表態道:章主席,我明白您的意思,兄弟我一定盡我所能,為攝影家協會為市文聯貢獻綿薄之力。章富有在心裏說道:我需要的就是你這句話啦!

5

章富有是讓徐部長的電話直接招呼到H大酒店的,當他匆匆進到包廂時,省文聯的領導已經坐在裏麵了。徐部長一見到章富有就吼道:你是怎麼搞的嘛!上級領導下來你都不知道?章富有小聲回答:我的確不知道。省文聯張副主席兩片肥厚的嘴唇一張一合,慢條斯理,他說:昨天辦公室已經給你們發傳真了呀!章富有一聽就什麼都明白了。H市文聯目前沒有打印機、複印機,傳真機也沒有,平常就到單位附近的“俞平夫打印店”那裏去打印複印文件資料。這個打印店是報社一個退休職工開的,也算是H市文聯的一個“協作單位”。H市文聯除了在那裏打印、複印,平常上級文聯和兄弟市文聯有什麼事項也通過這個打印店的傳真機傳到那裏,接收一次傳真收六塊錢。H市文聯用這個打印店傳真機的傳真號久了,上級文聯和兄弟市文聯就以為這是H市文聯的傳真號。打印店的俞老板來找章富有報銷找了好幾次了,每次都沒拿到錢。這次好不容易逮住一個報複的機會,他不把你的傳真文件沒收了才怪呢。

章富有不好解釋,也沒膽量解釋,更沒臉麵解釋,隻是一個勁地向張副主席賠禮道歉。張副主席說僅有語言是不夠的,還得需要實際行動來證明。章富有就連連喝了幾大杯酒,最後喝得張副主席開心了,喝得徐部長也降火了。

送張副主席一行上車走後,徐部長問章富有,你最近躲到哪裏去了?開會也沒見。章富有說我也經常去開會的,徐部長說:嘁,那是老黃,你以為我看不出?

徐部長問道:老實告訴我,最近在忙什麼?

章富有說:忙著找錢還債。

徐部長說:找錢?找錢你剛才為什麼不講?張副主席就在這裏。

章富有解釋說:跟張副主席講沒有用的,我們這個係統有個規矩,叫做文聯見文聯,開口別談錢。

徐部長說你這是死腦筋,你要敢於開口嘛,你都不開口怎麼談?你不開口張副主席怎麼開口?你口都不開怎麼知道他沒有錢?會哭的孩子才有奶喝,明白這個道理嗎?

章富有回答:明白!

徐部長說:現在才明白還有個屌用?人都走了。

分手時徐部長對章富有說,你整天不要老是躲在家裏,你也要到辦公室去坐一坐,不要讓人總是找不著你。章富有說我中午是從辦公室來的,現在就回辦公室去。徐部長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說:我還要警告你啊!你不要什麼會議都讓你那個“替身”出麵頂替。你以為你是明星啊?你以為你是領袖啊?哪天露餡了你這個主席就當不成了。

路過“俞平夫打印店”,俞老板正在用電磁爐烘烤他的那個假發,一頭荒涼沒有毛孔的皮肉裸露著。章富有在門前的一隻小凳子上坐下來,提醒他別傷風感冒了,然後問道:水利局譚局長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俞老板問:怎麼死了?章富有說喝酒喝死的,那幾個灌他喝酒的人每人賠了十多萬。俞老板說:真有這回事啊?章富有說你可以上網去看嘛,我今天也差點喝死了。如果我今天死了,你俞老板至少也得賠償五萬。俞老板說你喝死了,跟我有什麼關係?章富有說跟你關係大了,你把省文聯的傳真文件扣押了,我就是為了這個才喝酒的。俞老板說你現在不是好好的嗎?除了一身酒氣,你還兩袖清風呢!你今天就像一個偉大的無產階級接待家,傑出的共產主義吃喝戰士。章富有說:不跟你囉唆了,你到底扣押我單位幾份傳真文件?俞老板就把兩份傳真文件拿了出來。章富有一看,除了省文聯的傳真,還有一份B市美協要求到H市文聯來考察學習的函,上個星期就發來了。第一份傳真讓章富有挨了批評,第二份傳真被俞老板扣押卻是幫了章富有的忙,章富有目前門都不敢出,還能搞什麼接待?章富有還應該感謝俞老板一番呢。

正要往辦公室去,小石來電話說龍泉酒業集團送酒到單位來。送什麼來?章富有追問一句。小石重複道:酒。章富有的心一下子沉入了冰涼的湖底,秦總啊秦總,兄弟我現在需要的不是酒,是錢;需要的不是實物,是現金。章富有對小石說你代表我感謝秦總,讓他們把酒拿回去。小石說酒從車上卸下來了,送酒的人已開車回去了。章富有回到單位,小石小心翼翼地把一樓會議室的門打開,章富有看到裏麵堆滿了至少兩百件酒。小石在一旁說:我數過了,兩百五十件,每件四瓶,也就是一千瓶酒。章富有側身站在那裏,盯著那兩百多個紙箱沉默了十多分鍾。良久,章富有問了一句:現在幾點了?小石答道:差一刻四點。章富有說你馬上通知在市裏的四位副主席四點半到我辦公室來開會。這一千瓶酒,按每瓶出廠價一百六十八元計算,就是十六萬八千元。對於一年隻有四萬辦公經費的H市文聯來說,十六萬八千元是個大數額。章富有認為班子有必要碰麵一下,拿出個處理的辦法。

四位兼職副主席先後來到章富有辦公室,章富有開門見山地說:H市文聯今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拖欠各種外債六萬六千七百元,這些天債主天天上門催債,文聯的門就要關了。今天請各位來就是救場,就是救災,就是救難,救救H市文聯,幫助H市文聯度過這個難關,我章某人今天在這裏給各位磕頭了。章富有站了起來,還沒彎腰就讓一位姓蒙的副主席把他的身子扶正了。他說:老章啊!我代表其他三位副主席先給你老人家磕頭了,說罷就向章富有深深地鞠了一躬。蒙副主席說:老章,我們四位同誌的情況你是清楚的,我們在各自單位都是副職,和文聯的兼職副主席一樣,在財務問題上,我們是沒有發言權的。今天在這裏,除了錢以外,什麼問題都好商量。蒙副主席一說完,其他三位副主席連忙附和,三個人站成一排集體向章富有也鞠了一躬。看到這樣的情形,章富有也就沒什麼招數了,他說各位手上是沒有什麼錢,但我相信你們有辦法,你們今天就給我出點子出辦法吧,於是把龍泉酒業集團送酒來的事端了出來。

蒙副主席說:這個秦總啊!幹脆給錢不就行了,幹嗎給酒,這批酒你讓老章怎麼賣?

秦總手頭要是有現錢的話,他肯定會給現錢的。現在的老板都是這樣,沒有多少個手頭有現錢的,就是那些房地產商也沒有現錢,你問他要房子還有可能,但也不一定要得房子,那房子還是銀行的房子呢。邱副主席說。

這酒不能賣給單位,因為市文聯沒有發票,就是出得發票單位也不好處理賬目,除非你開的發票可以把酒寫成辦公用品。依我看,這些酒隻能賣給私人。蘇副主席說。

楊副主席總結歸納道:我看就這樣定了,我們四位同誌負責聯係一些個體戶,幫助老章把這一千瓶酒賣了。但是老章啊!這酒可不能按出廠價處理,可能要降低一些價格。章富有表態道:這些酒隻要能夠抵消那些外債就行了,我根本就不想還有什麼盈利。散會時章富有一定要送他們每人一件酒,四位副主席拒絕了,蒙副主席說老章啊!你現在這些酒瓶裏裝的可不是酒水,而是泡沫,你先滅了火再說吧,你的心意我們領了。

6

這天章富有在辦公室裏簽報了兩份發票,一份是製作板報的發票,一份是在俞老板那裏的打印複印發票。章富有在兩份發票上龍飛鳳舞地寫下了“同意報銷”四個字,然後簽下他的大名。字體是他平常畫上落款的那種字體,隻是發票的麵積有些窄小,運筆走勢受到一定的限製,章法無法展開,但其功力還是充分體現了出來。

能夠報銷這兩張發票得益於蒙副主席,蒙副主席介紹的一位個體老板拿走了三百瓶“龍泉”,每瓶一百一十元,章富有一下子有了三萬三千元。章富有把錢給了俞老板後問他,你那台連打印傳真為一體的機器多少錢?俞老板回答:七千元。章富有又問:那台複印機呢?俞老板說:一萬多點。章富有說:今天下午我把這兩樣東西都買了。俞老板問:你的意思是今後不在我那裏打印了?章富有說:那當然!我們一個單位不可能總是受製於你,落後是要挨罵的,挨喝的。俞老板雖然拿了錢,卻是一臉的失落,從現在起他一年就少了H市文聯近萬元的打印複印費。

章富有約秦總中午一起吃飯,地點在“步步高”酒店,秦總爽快地答應了。章富有又給欒漢秋打了電話,叫他通知那幾位副主席候選人一起到“步步高”來,算是開一個換屆選舉前的預備會。“步步高”的蔡總親自把章富有引進包廂,章富有說:蔡總,今天我吃飯不簽單,現金結賬,以後你們酒店就是H市文聯的協作單位了。蔡總當即立正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感謝章主席!理著平頭的蔡總原先是個軍人,他不但自己身材挺拔,他的所有服務員個個也都身材挺拔。秦總先來到包廂,章富有握著他的手道:感謝你雪中送炭,讓我度過這個別人套著馬甲我穿著棉衣的冬天。秦總道:你這不是說我嗎?章富有一看這才發現肥碩的秦總果然在襯衫外麵套了一件馬甲,那件馬甲起碼有十個以上口袋。章富有說:失言了,請秦總原諒,我是真誠地感謝你,感謝的話我現在就說了,等下其他人來到我就不便再說了。秦總說:一家人不講兩家話,以後章主席有需要兄弟做的盡管吩咐,接待的用車的包在我身上。

欒漢秋帶了四個人進到包廂來,章富有一看,竟然都套著馬甲,而且顏色一模一樣,都是清一色的深灰色。章富有說:你們搞攝影的穿馬甲,我這個畫畫的應該穿什麼好?欒漢秋說:依我之見,章主席你應該穿馬褂或者中山裝,這才體現出畫家的氣派來。章富有就瞄了自己的上身一眼,他今天穿了一套早就淘汰了的雙排扣西裝,還是因為要簽那兩張發票才特意隆重上身的。章富有已經記不清楚這套雙排扣西裝是哪年買的了,現在這座小城裏還穿這種西裝的人,恐怕隻有章富有一個人了。大夥入座後,章富有把秦總介紹給大家,除了欒漢秋以外,其他人竟然都認識秦總。一陣寒暄之後,章富有從皮包裏拿出一份文件來,這是市文聯對你們攝協換屆人選方案的正式批複,你們傳著看吧。欒漢秋隻瞄了一眼就傳給那四個人。那四個人看了文件就站起來,搶著跟秦總握手,秦主席,歡迎你!秦總說:今後還要仰仗各位鼎力支持。四人一致表態,秦主席你放心,我們全力配合你,你指到哪裏我們就打到哪裏。酒菜上來,章富有說:我們邊吃邊聊吧,今天的聚會實際上就是籌備會,會後你們就在秦總的召集下,盡快落實好各項工作,協會代表大會你們爭取第一個開,把會議開好,開成團結的大會,鼓勁的大會,繼往開來的大會。接下來章富有就被冷落在一旁,因為他們談起了他不在行的攝影,談了什麼貧困係列的《小店》,還有全球最具爭議的攝影照片。

酒喝到下午上班時間才散夥,秦總把章富有送到單位辦公室。章富有在沙發上剛要打個盹,門就被敲開了。小石指著一男一女兩位穿製服的人說:這是工商局的同誌,他們要跟你談些事情。章富有站起來握手,招呼客人坐下。兩位工商局的同誌做了自我介紹,男的姓樸,女的姓張。樸同誌首先開口,他說:章主席,根據群眾舉報,你們文聯在販賣白酒,我們過來調查,請你配合。章富有一聽就慌了,但很快恢複常態,他坦然道:的確有這麼一回事,不過我們不是販賣,是處理。這批酒是酒廠讚助我們的,我們隻不過是把它們換成了現金。張同誌說酒廠讚助你們酒水,我們工商局無權過問。但是,酒廠讚助你們這些酒,你們隻能喝,不能出售,也就是說你不能處理。章富有蹺起了二郎腿,我自己的酒我為什麼不能處理?樸同誌說你當然不能處理,你有工商局營業執照嗎?你有商務局酒類專賣許可證嗎?你有稅務局稅務登記證嗎?章富有搖了搖頭,沒有!他把腿放了下來,我們也隻是賣幾十瓶而已。張同誌說:章主席,我們可是有人證物證,還有錄像的,請你跟我們說實話,因為這關係到你的態度問題,關係到對你們處罰的把握問題。處罰?章富有緊張起來,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樸同誌問:酒廠一共讚助你們多少酒?章富有答道:也就是幾十件。

到底多少件?

二百五十件。

賣了多少?

三百瓶。

賣了多少錢?

三萬三千元。

剩下的酒現在哪裏?

一樓會議室。

張同誌說:章主席,我看就這樣吧,你們文聯也不容易,我們就不對你們處以罰款了,你明天把那已經賣了酒的款項轉到我們工商局的戶頭上來。剩下的酒我們也不封存了,但是,你們一瓶也不能賣了。老樸,你看是不是這樣處理?樸同誌說:對!就這樣處理,章主席,這可是最輕的處理了。章富有說: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可憐可憐我們文聯吧!賣酒的錢我們都用來償還單位的債務了,我給你們下跪行不行?樸同誌說:章主席,你給我們下跪也沒有用的,不但解決不了問題,還有損你的光輝形象。章富有倏地站了起來,我現在什麼形象也沒有了,什麼形象也不要了,你們要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吧!要錢我沒有,要酒你們拉去好了。樸同誌說:既然這樣,我們隻能把你的酒封存起來等候處理。兩人當即要章富有帶他們下到一樓,也就是來到現場。小石將會議室的門打開,把兩人帶了進去。他們當場當著章富有的麵,把剩餘的七百瓶酒清點了一遍。鎖上大門後,兩人從包裏掏出封條,要往門上貼去。章富有從小石手裏拿過鑰匙,遞給樸同誌,不用貼了吧,給你們鑰匙還不放心嗎?張同誌說我們不拿鑰匙,隻貼這個,就把兩個大大的“×”字粘了上去。樸同誌拿著照相機弓著腰身,哢嚓、哢嚓地一連拍了幾張照片。章富有回到辦公室,撩開窗簾一道縫往下麵看,樓下門前一下子圍來一幫人,他想自己恐怕得等到天黑才能下樓了。

晚上,餓昏了的章富有從樓上深一腳淺一腳地下來。昏暗裏發現大門前麵還站著一個人,一看竟是俞老板。俞老板見了章富有就說,老章啊老章,你不好好畫畫,搞什麼投機倒把,害得我們這條街的人都跟著你丟了臉麵,以為我們都是一樣貨色的奸商。

7

市攝影家協會會員代表大會報到的那天,被市委組織部通知推遲召開,原因是主席候選人秦文武涉嫌“買官”。章富有也被立案調查,因為他涉嫌“賣官”。會員代表返程的當天下午,市紀委監察室過來了兩輛車,一輛轎車,一輛小貨車。轎車把章富有帶過去問話,小貨車則是要把H市文聯一樓會議室的七百瓶“龍泉”拉走。打開會議室的門之前,章富有指著封條提醒監察室的人,要不要征求一下工商局的意見。監察室的人說不用,就把門上那封條撕去了。看那情景,章富有就覺得粘在自己臉上的兩片創可貼終於被剝去了一樣。

問話人是小覃,小覃原先是個文藝青年,畫漫畫的,現在開設講壇,業餘時間給人們講“死亡課程”。該課程讓人們設想,如果你明天就要死了,你將如何看待自己的一生。目的是讓他人通過體驗死亡,教育人們愛惜生命,珍惜擁有。小覃說:章老師,今天我們隻能公事公辦了。章富有說:你不要有顧忌,過去我是你的先生,今天你是我的老師。你問吧,學生我如實回答。以下便是兩人的問答,小覃簡稱“小”,章富有簡稱“章”。

小:龍泉酒業集團秦文武送你們一千瓶“龍泉”酒是否是事實?

章:是事實。

小:你為什麼要接受秦文武送你們的這批酒?

章:是秦文武先生主動送給我們單位的。

小:秦文武送給你們這批酒的時候提出什麼要求沒有?比如提出要擔任市攝影家協會主席一職。

章:沒有。提出要秦文武擔任市攝影家協會主席的是我,是我登門去動員他出任這一職務的。開始的時候秦文武不願意擔任,是我做了思想動員工作後他才同意擔任。

小:你為什麼要提出讓秦文武擔任市攝影家協會主席一職?

章:因為秦文武具備擔任這一職務的所有條件,是最佳的人選。

小:你是不是希望秦文武擔任市攝影家協會主席一職以後能夠給你們文聯一些支持?比如經費方麵的支持。

章:是的。我不僅希望秦文武先生,還希望有更多像秦文武先生這樣的企業家都能支持我們文聯,因為文藝事業的發展繁榮光靠財政撥款是遠遠不夠的。

小:你知道你們收受秦文武這批酒的性質嗎?

章:知道。這一千瓶“龍泉”如果放到你這裏來,那是集體收受賄賂,但是放到我們市文聯來,那是合理合法的,因為《H市文聯章程》規定,市文聯可以接受社會各界的捐贈,包括現金和物資。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酒也是屬於物資的範疇。

小:章程有這樣的規定嗎?

章:有!章程第二十二條。

章富有說我給你帶章程來了,就把幾頁複印紙遞了過去,那是從單位新買的複印機上複印出來的,字跡清晰,還飄著幾縷墨香。

章富有在詢問筆錄簽上名字按了指印後,小覃對他說:章主席,您沒有什麼過錯,您錯就錯在在錯誤的時間錯誤地接受了秦文武的這批酒。如果您在市攝影家協會完成換屆選舉之後才接受這批酒,任何人都不能對您有所指責。章富有在心裏說:我能等嗎?還有二十多天就過年了,我可是給邢俊衛的蘭律師許下諾言了的。章富有說:我認為我們市文聯接受秦文武先生這批酒沒有過錯,秦文武先生他本人也沒有過錯,這跟所謂的“買官賣官”行為是根本沾不上邊的。有人誣告我們,其目的是為了達到長期霸占市攝影家協會主席一職,繼續為個人謀取私利,而不是真正地為了發展繁榮文藝事業,我建議你們明察。

告別時,章富有對小覃說:你的“死亡課程”講得很好,我去聽過。不過你的漫畫功底也很紮實,希望你不要荒蕪了。一個監察室的主任隨時都可以產生,但是一個優秀的漫畫家可能幾十年甚至一百年才出現。

小覃說:謝謝章老師。

章富有說:那七百瓶酒怎麼處理?

小覃說:現在已經調查清楚了,你們接受這批酒沒有任何問題,我們肯定要給物歸原主,給你們送回去的。章富有沉思片刻,他說:問題是工商局已經封存過了,怎麼處理好?小覃問他:您是不是賣了一部分讓他們知道了?章富有如實說了。小覃提示他道:您不是不可以處理這批酒,但是您必須讓一個可以處理的人替您來處理。明白嗎?章富有握著小覃的手說:明白!

下到樓來,章富有遠遠就看見了秦總的“寶馬”。進到車裏,章富有對秦總說: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秦總道:這句話應該我說才對。章富有說:害怕了吧?秦總說:害怕倒是沒有,放棄的念頭倒是有過,但一路收到會員代表們的支持短信後,我就下決心非當這個協會主席不可了。章富有說:這就說明我章某人選人選對了嘛,證明我們的這筆“買賣”也是做對了嘛。

8

一串長長的鞭炮炸響之後,李總的“李記名煙名酒店”的牌子在H市文聯一樓懸掛起來,章富有把會議室租出去了。章富有跟李總簽了三年合同,每年租金四萬元。他主動提出把租金降到三萬元,條件是李總必須把三年租金一次性付了。李總爽快地答應了,在掛牌的第二天上午就把九萬租金打到了H市文聯的戶頭上。促成這筆交易或者買賣的是秦總,章富有找秦總請求他推薦一個可以處理這批酒的人,秦總推薦了李總。李總正好要拓展業務,也看中了H市文聯的位置。李總對章富有說:章主席您確實不能賣酒,我是可以賣酒的,但是我把秦總的酒賣了再給您錢,實際上也是您賣酒了。

一樓說是會議室,其實也是辦公室,因為辦公場地不夠,有幾位同誌就在會議室辦公。“李記名煙名酒店”的牌子懸掛起來後,這幾位同誌就得搬到二樓去。章富有把自己的辦公室騰出來,讓他們搬進來辦公,自己轉搬進一間小的辦公室。章富有對他們說:大夥擠一點吧,擠一點也好,這叫做取暖,文人在一起就是相互取暖嘛。

說到取暖,章富有就想到快過年了,應該給同誌們發一點取暖費。章富有記得剛參加工作時,工資單上就有“取暖費”一項,錢雖然不多,隻有十二塊,卻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現在的工資單上,好像沒有這項補貼了。現在有人把收入分為白、黑、灰、血、金等“五色錢”,白色收入是正常的工資、福利等合法收入;黑色收入是通過貪汙受賄、偷盜搶劫、欺詐販毒等違法收入;灰色收入是介於合法和非法之間的收入;血色收入是那些突破人類文明底線,以犧牲他人的生命和鮮血榨取的收入,如黑煤窯、黑磚窯等;金色收入是利用黃金、股票、期貨等資本獲得的收入。H市文聯是清水衙門,他們的錢隻有一色,白色,純白色。雖然單位隻有四萬元機動經費,但他們該做的工作他們一樣做好,而且出差、下鄉從來都是個人自掏腰包。每年組織演職人員下到農村演出,他們都是自備幹糧自帶道具,踩著自行車下去。演出完了,就睡在農家屋裏。這些年來,幹部職工從未報銷過一分差旅費,卻從未有人抱怨過,鬧情緒過,更沒有人提出要調離文聯。文聯這個崗位就像他們的配偶一樣,從一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