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過後,舅爺爺仍舊念念不忘,沒有那一筐筐抗餓的黏豆包,沒有那一壇壇讓冰冷的身體暖和過來的高粱燒,他的隊伍真的熬不過去了。
孫蜂子清楚得很,張冠武不是孫悟空,沒有那個分身術。稻穀肯定被周安藏起來了,隻是這人一根筋,死活不肯說。攤上個不怕打也不怕死的人,孫蜂子沒咒念了,向縣長求援。
縣長還是講理的,縣長沒有當過胡子,縣長是讀書人出身,縣長不會因為稻穀給我爺爺定罪。可是,我爺爺永遠說不清的是和張冠武的關係,說不清連笸籮都裝不下的子彈是哪裏來的,通匪的罪名揭也揭不去了。
三天兩頭上一次刑,已經是家常便飯,盡管孫蜂子很清楚,從我們家搜出來的那些子彈是假的,可他不能承認,否則讓一個老娘們用一顆子彈就嚇住了,就成了笑柄,怎能在人群裏吆三喝四,怎有資格雄霸一方?罪名定的是通匪,可目的還是那兩百麻袋稻穀。隻要我爺爺交出稻穀,所有的罪名都能取消,還能得到國民政府的獎勵,一枚青天白日勳章,功名是扣繳了共匪的戰略物資。
我爺爺最憎恨的就是胡子,不勞不作,平白無故地把人家辛辛苦苦幹一輩子的全給擄走。尤其是孫蜂子這綹胡子,誰敢不願意,就殺了誰,甚至讓人家滅門。已經是惡貫滿盈了,政府不去剿,反倒和他們攪在一起,隻能讓我爺爺心如死灰。更何況,在他們的眼裏,稻穀比我爺爺的命值錢得多,隻要挺住了酷刑,沒人能夠奪走他的命。
就這樣,我爺爺從春一直挺到了秋,把自己挺成了鐵嘴鋼牙。
沒有我爺爺的日子,家裏也發生了本質性的變化。
大奶奶要死要活地張羅分家,不把哥倆的日子掰開,她寧肯鬧出人命來。我爺爺通匪,和通匪的人過一家日子,就是匪屬了。分了家,你們是匪屬,我們這邊就是良民了,井水不犯河水,各過各的日子。就算張冠武鬧翻了天,和他們也沒有關係。
大爺爺拗不過大奶奶,想不分也不成。曾祖母也勸過幾次,大奶奶卻鐵了心,不分家,就投河,上吊,撞南牆,或者是喝鹵水,隻要曾祖母點頭,讓她咋死,她就咋死。看到大奶奶要瘋了,曾祖母不再勉強,分家就分家吧,家大了,早晚得分。於是,七間房,哥倆各三間,剩下的那間歸我曾祖母,曾祖母跟誰過,那間房子就歸誰。田地呢,也是各家一半。城裏的“德厚昌”歸大爺爺,家裏車馬牲畜和生產工具都歸我爺爺。剩下的金銀細軟呢,大奶奶說花光了,沒有幾個子了。家裏又沒有賬房,錢都歸大奶奶管,奶奶根本不知道有多少,又沒處求證,給幾塊大洋算幾塊吧,較不得真兒。
曾祖母把家分完了,一屁股坐在了奶奶這邊兒,也就是說,西院我爺爺家分得了四間房。大奶奶不在乎少了一間房,房少,吃閑飯的人(包括我小姑奶)也少了,更重要的是少了個平素約束她的人,省心了。曾祖母之所以願意歸到我爺爺這邊,是心疼奶奶,住在一起,能給奶奶煎藥,也能幹點零活兒,還可以和我奶奶說話解悶,免得奶奶天天為我爺爺的事兒上火。
從此,一家大院的中間壘上了界牆,東西兩院,各討生活。
事實上,大奶奶張羅分家,和通匪不通匪的沒啥關係,那隻是由頭而已。關鍵是我爺爺在大牢裏,大爺爺總是想辦法往出撈。往出撈人,哪兒有不花錢的,上上下下都得打點,可攤上了孫蜂子,打點得起嗎?人家是胡子,胡子哪會嫌錢咬手,那是個無底洞,給他一萬麻袋稻穀也不知足,家底填光了,也喂不熟那個白眼狼。
分了家,撈人的事兒,就是西院自己的事兒了,禍是那邊惹的,就讓那邊兒自己圓吧。分家的事兒,全家人都認為大奶奶矯情,自私,其實,大奶奶的苦衷沒人能理解,分家是她的苦肉計。大奶奶是大戶人家的閨女,從小就讀三國,她留了個心眼兒,雞蛋裝進兩個筐裏,總比混在一個筐裏安全,西院的筐被踩扁了,東院還有筐,還有雞蛋,關鍵的時刻拿出來接濟西院,兩家都能活,總比一塊兒死了強。
可是,大奶奶的心機過重了,直到“文革”時她死於癌症,憨直的老周家人還沒能理解她。
分家的事兒,本來就是我們自己家的事兒,誰也沒想到,曹村長卻插了一杠子,非得給兩家立文書,中證人就是他這個村長。但凡村裏的事兒,不是由村長做主,都不合法,必須推倒重來。曹村長比曹保長當得有氣魄,當保長時,得看日本人的眼色,現在,他誰的眼色也不用看,縣黨部授予他至高無上的權力,村子可以自治,村長相當於村裏的皇上,甚至可以養兵辦團練,唯一條件是,剿滅共匪。
對於我們這樣的匪屬之家,曹村長當然不會客氣,在替我們分家之前,沒收了那片偌大的稻田,盡管那片地的地契是我們家的,曹村長卻指定了那是偽產,我爺爺就是漢奸,替日本人種稻穀,讓日本兵吃飽了殺中國人,是十惡不赦的漢奸,沒收了都是輕的,更何況我爺爺還窩藏過三個日本人,盡管是小孩,那也是罪證。說到最後,曹村長又把話拉回來,看在一個村的麵子,人不親水還親呢,就不沒收你們的家產了,稻田必須充公。
於是,我們家的那片地沒了,三繞兩繞,歸了曹村長。可惜的是,曹村長不會種水稻,方圓百裏的莊稼人,也都不懂水稻怎麼種,我爺爺又在大牢裏,不可能給曹村長指點迷津。
曹村長不再求人,索性種了大田,反正地養肥了,又不怕旱,種啥都會籽粒飽滿。
與我們家稻田一起失去的,還有另一坰良田,那是中證費,付給曹村長的操心錢。
大爺爺大奶奶心疼壞了,置一坰地,不省吃儉用個十年八年的,怎能買得到手?曹村長隻用一頓唾沫就給拿走了,拿得還理直氣壯。兩口子上火了,牙床腫得老高,總是覺得對不起我的曾祖父,那片地是曾祖父拿命換來的。
我奶奶不敢生氣,生氣了,病就會重,還勸著曾祖母,張冠武說了,地就是孽,等共產黨得了天下,地就是大家的,誰也揣不進兜裏,地少了,也少操一份心,夠吃夠用就行了。
曾祖母憂心忡忡,地沒了,拿啥贖我二兒子?
婆媳倆便抱頭大哭。
立秋過後,莊稼稈都長足了,遍地的高粱都成了舅爺爺的戰友。
舅爺爺在高粱的掩護下,悄悄地從熱東丘陵走下來,混進了縣城。舅爺爺的隊伍不叫武工隊了,叫了區小隊,人馬刀槍也比以前好了。一路上沒有進村入戶地找給養,到了縣城,也是神不知鬼不覺。在熱河修整的日子裏,舅爺爺挨的批評,像天上的冰雹砸在腦袋上,隻不過砸出的大包藏在腦子裏,露不出腦皮外。
這次進城,舅爺爺為的是救出我爺爺。
舅爺爺救爺爺的成本,隻用一把水果糖,含著水果糖的縣長小公子被舅爺爺哄上了轎子,大搖大擺地出了縣城。直至到了安全地帶,逼著小公子給縣長寫了封信,信的內容是,我參加了八路,張冠武是我的首長,希望父親能讓周安當警察局長,管住胡作非為的孫蜂子。
舅爺爺雖然受了八路的正規訓練,還是改不掉老毛病,正經事兒也辦得嘻嘻哈哈,不時地以縣長公子的口氣,向縣長下戰書,根本不提劫持了縣長的兒子當人質,也不說你兒子在我手裏很安全。
縣長太害怕自己的兒子在張冠武的手裏出現意外,在縣長的眼裏,現在的張冠武和從前的孫蜂子沒啥區別,說翻臉就翻臉,殺個人像碾臭蟲一樣。
沒等舅爺爺開條件,縣長心知肚明,急三火四地釋放了我爺爺,連連說孫蜂子真是瘋子,不分好賴人,誰都敢抓。
縣長本想給我爺爺梳洗打扮一番,再小心翼翼地送回家。我爺爺回家心切,片刻也不等,拖著關公一樣長的胡子,披頭散發地趕回了家。曾祖母和奶奶居然沒認出來,以為家門口來了個要飯的,倒是長毛狗機靈些,撲進我爺爺的懷裏,沒完沒了地撒歡。
曾祖母和奶奶這才猛醒,呆呆地望著,不相信這是真的。
也難怪,被抓走的時候,我爺爺是車軸漢子,回來時,已經瘦成了龍。
縣長也得到了回報,有機會見了小公子一麵。小公子沒有受虐待,穿的還是公子服,沒穿粗布衣,依然沉浸在和一個小八路一起逮蟈蟈的快樂中。看到他爹,居然沒著急喊。
從表麵上看,舅爺爺對縣長公子控製得很寬鬆,事實上,區小隊的人,每一雙眼睛都是繩索,牽得緊緊的,不可能讓小公子逃掉。小公子是舅爺爺的擋箭牌和撒手鐧,誰批評他做得不對,他都不管,老子吃虧了,丟的是人命,才不管他對與錯呢。
舅爺爺就是舅爺爺,就像狗改不了吃屎,狼改不了吃肉。
5
我爺爺獲釋之日,也是大爺爺倒黴之時。雁過拔毛的孫蜂子,折騰到最後,居然讓我爺爺一毛不拔地走了,怎肯吃下這個虧,高低要給找回來。可是,他又不能得罪縣長,隻好另找替罪羊。於是,他把手伸向了“德厚昌”大掌櫃的,我大爺爺周平身上。
大牢裏,我爺爺前腳剛走,大爺爺後腳就進來了。大爺爺是被孫蜂子騙來的,懵懵懂懂邁進大牢的門檻,就被捆住了。至於什麼罪名,打幾頓就出來了。孫蜂子有孫蜂子的邏輯,盜亦有道嘛,說他凶,說他狠,說他壞,他都不在乎,他最害怕別人說他沒能耐,提他走麥城的事兒。本來,給孫蜂子難堪的是我奶奶,他卻故意不理已經一碰就能碎了的我奶奶,總在奶奶周圍人身上打轉轉。本來,他想要的就是稻穀,偏偏不說這事兒,挖空心思地問別的,逼得你主動把稻穀送出來,好顯得他有本事。
孫蜂子最願意給別人扣漢奸的帽子,戴上這頂帽子,他有資格把任何人折騰得半死。他已經是官麵上的人了,咋能留下趁火打劫的話柄。
大爺爺是買賣人,細皮嫩肉,禁不起折騰。大爺爺招了,招的是胡說八道,他真的不知道稻穀在哪兒,隻能瞎說。孫蜂子派人到我們家搜,沒搜到,打得更凶了。其實,大爺爺完全有理由刨根問底,長兄為大嘛,他之所以不敢問,真的怕問出來,管不住自己的嘴。隻好相信了我爺爺的說法,被張冠武搶走了。
拖回大牢,疼得大爺爺直打戰,心裏一個勁兒地嘀咕,老二呀老二,你到底把稻穀藏在哪兒了,咋就不翼而飛了呢,你快點交出來吧,你哥我抗不住了。
大爺爺越熊,孫蜂子越高興。
不管孫蜂子穿上啥衣服,歸根到底,還是胡子,胡子圖的是啥,天下的財富全裝進他的大馬車才好呢。現在,他就要裝大爺爺的財富了。
聰明一世的大奶奶,終於做出了最蠢的選擇,我爺爺鬼一樣走出大牢的樣子,深深地刺激了大奶奶,她太害怕家裏被折磨出第二個鬼,明知那是萬丈深淵,仍然義無反顧地往裏跳,沒完沒了地破財免災。甚至用毛驢馱著光洋給孫蜂子送禮,把好不容易積攢下的私房錢送光了不算,還把城裏的“德厚昌”折騰沒了。
唯一的效果是,大爺爺不再挨打了,因為大奶奶送過去的錢,沒斷過撚。
大奶奶絕望了,她再也沒錢可送了。
孫蜂子笑眯眯地看著大奶奶,說,你們家還有兩百麻袋稻穀呢。
大奶奶當時就昏了。
昏了頭的大奶奶,開始找我爺爺和奶奶的麻煩了,哪怕我爺爺花錢買,也要買出兩百麻袋稻穀,送給了孫蜂子,大爺爺就真的出來了。
奶奶閉上了眼睛,孫蜂子瘋了,大奶奶也瘋了嗎?事情的症結不在錢那兒,錢送多少都是打水漂,問題是人,唯一的辦法就是換人,拿縣長的公子換回我大爺爺。
然而,舅爺爺是堅決不答應的,舅爺爺要把這張底牌打到底。舅爺爺意味深長地說,老大那邊有錢,隨便禍害吧,禍害光了,以後就省心了。
大奶奶真的瘋了,大奶奶不能不瘋,大奶奶有許多不是,可對大爺爺的感情天地可鑒。除了房子和地,這些老周家的祖產,大奶奶不敢賣,全部家財,她已經送光了,再送就要送自己了,這也是大奶奶的底線,死了也不能破。大奶奶把心結都記在了稻穀上,若不是爺爺死守著兩百麻袋稻穀,周家怎能接二連三地惹來禍端?
大奶奶站在界牆外罵我爺爺,從早上罵到晌午,把界牆都罵倒了,我爺爺就是不接腔。氣得大奶奶幹瞪眼,一口痰沒上來,就瘋了,瘋的時候,把全世界的髒話都潑給了我爺爺,甚至光著屁股讓我爺爺瞅。
自己的親哥哥被關進去了,村裏人都說是周家老大換出了老二,這話好說不好聽,我爺爺怎能不著急上火,巴不得自己重新進去,換回哥哥。可這種想法比孩子還可笑,孫蜂子怎肯讓榨不出油來的我爺爺二進宮?何況還冒著被縣長斥責,張冠武報複的雙重風險。
我爺爺牽著剩下的那兩匹牲口,套進馬車,裝上家裏的木料、布匹,還有膽瓶、八仙桌等浮物,趕到了集上,把東西連同牲口和車全賣了,錢給了大奶奶。隔了幾個集日,我爺爺又把家裏的羊群趕走了,換回了光洋,又“叮當”亂響地丟進大奶奶的手裏。哪怕是鏵犁種子這些必須留的家用,我爺爺一咬牙,也賣了。換回來的錢,也是一股腦地交給大奶奶,作為大爺爺的贖資。
拿著這些錢,去買稻穀,何止是兩百麻袋,可惜的是,日本人走了,稻田全毀了,滿縣城愣是沒有稻穀,大奶奶也是幹瞪眼,隻會拿錢財填坑。
當然,周家還沒到山窮水盡,還有土地呢,十幾坰良田,換了鈔票能飛滿村子,換成光洋得雇個好力夫。我爺爺卻說啥也不肯賣地,連嘴都不鬆,寧肯把大爺爺耗死也寸土不讓。其實,我爺爺不是不想賣地,而是不敢賣地,曹村長瞪大眼睛盯著呢,不能賣呀。土地不像那些浮財,牽著就走,有主便賣,想賣,必須有中證人,有手續。這些都需要曹村長,曹村長白白刮走你一半都是輕的。
那時候,大奶奶還沒有瘋,因為我爺爺拿著自己這一筐雞蛋,不停地供給大奶奶,讓她隨便地踩。罵過幾聲,拿到了讓她心安的錢,大奶奶連停都不停,急著往縣城趕,急三火四地送給孫蜂子。
我爺爺也天真地認為破財能免災,自打大爺爺進了大牢,我爺爺就養成了個習慣,經常爬到自家的烤煙樓子上,向著縣城的方向,久久地凝望,盼著哪一天奇跡會出現,送錢財去的大奶奶能牽著大爺爺的手,走回村裏。
就這麼望下去,我爺爺快把自己望成了雕像,村裏人議論紛紛,稱我爺爺為周二傻子。
日複一日地過去了,總是站在烤煙樓子上望下去,也不是個事兒。我爺爺常找些活計,比如給烤煙樓子頂上撒鹽抹泥,防止上麵長草、漏雨等借口,依然如故地往上爬。
有誰能解其中滋味,隻有我爺爺、奶奶。翹首遙望大爺爺是真的,借機保護稻穀才是根本。他們怕烤煙樓子漏雨滲水,打濕了煙道,讓稻穀受潮發芽;他們怕無處不在的耗子,嗑透了燒得堅硬的煙道;他們怕閑人掏開烤煙樓子,刨出裏麵的秘密;他們怕野孩子們捉迷藏時鑿開煙道,當成匿身之地。
隻有我爺爺天天站在烤煙樓頂,抻長鵝一般的脖子,向遠方望成周二傻子時,我爺爺腳下的秘密才不會被懷疑。
大爺爺在大牢裏關了整整兩年。兩年後的中秋節,東北野戰軍的四縱隊突然圍住了興城,大炮一響,轟倒了城樓和魁星樓,卻沒轟走一個大牢裏的獄卒,那是孫蜂子看得緊,不讓獄卒離開,他家裏已經金銀成山了,還想從犯人身上揩油,不肯放走一個。
孫蜂子狂妄地認為,清太祖努爾哈赤都沒打下興城,這幫泥腿子來攻城,造勢而已。
倒是縣長識時務,騙走了孫蜂子,把大爺爺等一幹要犯藏在了地窖裏,四縱破城而入的時候,縣長拿這些人做了投降的資本。
孫蜂子跑了,是從地道裏跑的,跑回了山裏。那裏藏著他花不完的財寶,舅爺爺聞到腥味兒,摸到了孫蜂子的兔子尾巴,貓戲老鼠一般,把孫蜂子逼到了曾經圍困過舅爺爺的那座山上。
舅爺爺對那座山熟透了,不慌不忙地耗著,反正金銀當不了吃喝,反正不愁對孫蜂子恨之入骨的人群,把山圍個水泄不通,隻等著孫蜂子自投羅網。跟隨孫蜂子的人,得到了舅爺爺保命的承諾,紛紛棄山而逃,心甘情願當舅爺爺的俘虜。
整座山上,就剩下了孫蜂子一個人,舅爺爺不著急,他把孫蜂子裝進望遠鏡裏,如影隨形地跟蹤。舅爺爺說,打了這麼多年仗,沒少死人了,就因為最後一個畜牲,傷了我兄弟一根皮毛都不合適,還是關門打狗好。所有的下山路徑,都被舅爺爺設了陷阱。這時節,高粱收了,草棵子黃了,想把身子藏住,那可是難了。孫蜂子明智一點兒,咬住槍管,勾一下扳機就能結束一切。可他卻不肯,他惦著自己的金山銀山,惦記著東山再起,惦記著能當國軍的師長。
沒人去抓孫蜂子,別看大家鬧騰得凶,卻是瘸子打圍——坐地喊,舅爺爺不讓大家動手,人髒到了這種程度,碰一下,手就會臭一輩子。心驚肉跳的孫蜂子隻能是沒頭的蒼蠅,一腳踩翻了陷阱的跳板,被獵人用的網袋捆豬一樣套死。
動手捆綁孫蜂子的,都是跟隨他多年的人,舅爺爺喜歡看熱鬧,就讓自己的老對手嚐嚐背叛的滋味。來自四鄰八鄉的人,恨得牙根癢,既然張隊長不讓好人拿手碰他,那就用棒子打,打死這個羔操的。
舅爺爺阻止了大家的衝動,舅爺爺說,他玩了那麼多花樣害別人,咱也玩一場大戲,別讓他白死一回。
那場大戲就是點天燈,大家眾口一詞喊出來的。
八路是不許用酷刑的,可是給孫蜂子點天燈是群眾自發的,八路不是講讓人民當家做主嗎?主人沒啥要求,就想看到給孫蜂子點天燈。
天燈是縣長點的,這是大家出的主意,既然八路把處置孫蜂子的權力交給了人民,就讓人民說得算。人民說,縣長有生殺大權呀,這把火,就得縣長去點。縣長點火的時候,哆嗦成了一團,還得靠別人扶住他的胳膊。
大奶奶被漸漸燒出的人骨架驚呆了,突然亮開嗓子,尖叫了半截,一口痰沒上來,卡得她瞪圓了眼睛,隨後跌進大爺爺的懷裏,暈了過去。等她醒來時,抱著大爺爺不肯撒手,恐怕手一鬆,大爺爺又從她手裏溜走了。大奶奶的瘋病,就在那一瞬間,一下子就好了。
盡管我爺爺受過的酷刑就差點天燈了,可他還是看不下去了,背起奶奶,離開了大集。我爺爺後半輩子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別做壞事,要點天燈的。
同樣受到刺激的,還有縣長的媳婦。縣長的媳婦畢竟沒有民憤,沒被關押起來,她找到了比舅爺爺更大的八路,拿出了好幾張紙條,都是縣長家的公子以八路的口吻寫給父親的信。首長找舅爺爺核實,信是真的,事兒也是真的,可縣長家的公子不是八路也是真的,舅爺爺不敢說,那是我的人質。
舅爺爺沒招兒了,隻好讓首長自己去問,縣長家的公子願意不願意跟部隊走,如果願意走,隻能算是真的了,那樣的話,縣長就是八路的家屬了。沒想到縣長的公子說了一連串願意,還說我早就是八路了。於是,縣長虛驚一場,撿回了一條命。
舅爺爺的綁票,讓縣長的公子因禍得福,公子跟著部隊一直走到了海南,又因為能寫會算,十幾年後,也當了縣長,是共產黨的縣長。
提心吊膽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我爺爺再也不當烤煙樓上的那個周二傻子,他很坦然地待在家裏,等待著林夢舒,他有一肚子話說給林夢舒聽。舅爺爺帶著他的區小隊駐紮進我們家,人模人樣地擔水劈柴掃院子,還別出心裁地爬上房頂,在屋門上方的房簷上釘出個插孔,將一麵紅得耀眼的旗幟插在了上麵。於是,在村子裏的曆史上留下了濃重的一筆,我們家成了全村第一個把紅旗插上屋頂的人家。
舅爺爺歡欣鼓舞,本以為這樣軍民團結如一人,我爺爺會敞敞亮亮地交出稻穀,便悄悄地問我爺爺,姐夫,這回該妥了吧?沒想到我爺爺沒給他麵子,照舊讓他燒雞大窩脖,見不到林夢舒,門都沒有。
我爺爺固執地認為,冤有頭,債有主,欠誰的就還誰,不能欠著東家的還西家,親兄弟也不行。他唯一能做出的退步是,見到他打下的那張條子也行。我爺爺有個心結,既然八路打回來了,憑啥林夢舒不回來,死活也得有個信兒呀,還欠著人家一頓家鵝燉土豆,小雞燉蘑菇呢。
除此之外,我爺爺又附加了個條件,即使林夢舒親自來取稻穀,也不能說稻穀是他藏起來的。我爺爺早就張揚開了,稻穀被舅爺爺搶走的,這個謊得需要舅爺爺最終圓全了。否則,就會毀了我爺爺誠實厚道的名聲了。
我爺爺的愚鈍,讓舅爺爺哭笑不得,馬上就要解放全中國了,還怕個屌。然而,遇到我爺爺這樣一根筋的人,他不能不妥協,隻得允諾下來,連真帶假地罵著我爺爺,不怪別人叫你周二傻子。
於是,第二天一早,舅爺爺帶上“周二傻子”,踏上了尋找林夢舒的征程。部隊正在休整,急需軍糧補給,舅爺爺刻不容緩地想拿到稻穀,不得不屁顛屁顛地聽從我爺爺的使喚。
尋找是從縣城開始的,縣城有電話,能打通四方。整整過去三年了,仗打得亂了盆,誰知道林夢舒去了哪兒?好在林夢舒職務不低,查起來不算太難,得到準確的消息是,留在了黑龍江,沒跟部隊回來。
得知林夢舒沒死,我爺爺來了勁兒,既然電話能通到千裏之外,就不能說上幾句話嗎?說上幾句話,心裏也能踏實。舅爺爺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和首長溝通好,可以通過軍用電話聯係林夢舒。盡管舅爺爺從來沒承認過用二百麻袋稻穀說服了首長,但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能夠讓首長如此動心,掐斷正常的軍事聯絡,替一個普通農民去做說句話的事情?
電話接通了,聽著林夢舒沒完沒了的“喂喂喂”,我爺爺呆呆地拿著聽筒,一句話也說不出,好不容易開口,卻哽咽住了,哭成了淚人,都是舅爺爺替我爺爺說話。電話撂下的時候,舅爺爺問,這回行了吧?
我爺爺拭淚點頭。
從縣城趕回羊安村的途中,下起了小清雪,初冬的雪很綿軟,落身即化,雪水流進我爺爺的脖頸兒,我爺爺打了個冷戰,突然間站住不動了。他的心裏湧出另一種擔心,和林夢舒一樣口音的山東人多著呢,萬一接電話的人不是林夢舒呢?
向來稱自己男兒膝下有黃金的舅爺爺,“撲通”一聲給我爺爺跪下了,就差聲淚俱下了,他哀求著我爺爺,我的活祖宗,別再折磨我了。
我爺爺露出了孩子般的笑。
啟封烤煙樓子那天,天空奇藍,藍得一塵不染,透徹的陽光驅走了初冬的寒氣,給人一種初春的感覺。新政府鑼鼓喧天地舉行了送糧儀式,自然,功勞記在了舅爺爺的頭上,我爺爺雖然滿臉笑容,心裏卻是酸酸的。我大奶奶呢,為此憤憤不平,隻是鑼鼓聲太大了,掩蓋住了大奶奶的牢騷。
我爺爺扛著一柄大錘,跟隨在舅爺爺的身後,向著烤煙樓子進發了。不言而喻,想取出藏在裏麵的稻穀,不砸碎一些東西,那是不可能的。藏稻穀那晚上,我爺爺僅僅用石頭砌住了煙道的爐口,沒過幾天,我爺爺誕生出了另一種擔心,活砌著的石頭被人扒開,秘密就藏不住了,再有稻穀不知要藏到猴年馬月,潮氣水氣順著石頭縫鑽進來,稻穀發黴了怎麼辦?還有那耗崽子順著石頭縫鑽進去,在裏麵一代又一代生崽子,也會毀了稻穀。於是,我爺爺在家裏熬好了一擔糯米湯,挑到烤煙樓子,摻和著白灰,重新砌好爐口,砌得爐口和整塊石頭一樣牢固,除非用炸藥才能轟開。
撬開生了鏽的大鎖,推開烤煙樓子厚重的門,一股塵埃隨之而起,幾道從透氣孔射進來的陽光,黑白分明地把裏邊分割開來。烤煙樓子裏,空空蕩蕩的,並無一物,定睛細瞅,一層又一層蜘蛛網橫陳在眼前。
一股塵土味兒撲鼻而來。
空曠的烤煙樓子,一覽無餘,大家怔住了,以為鄭重其事的事兒成了鬧劇呢。就連舅爺爺也以為上當受騙了,還認為我爺爺沒見到林夢舒反悔了呢。眾目睽睽之下,舅爺爺隻能把乞求的眼神丟給我爺爺。
我爺爺讓人挑來一擔水,潑在了煙道上,被火烤得堅硬而又幹燥的煙道,瞬間吸幹了那擔水。我爺爺往掌心唾了兩口唾沫,高高地舉起了大錘,一下接一下砸下去,那空洞而又結實的聲音,一次又一次地回蕩在烤煙樓子裏。
終於砸塌了煙道,露出了塵封在裏麵兩年零九個月的麻袋,我爺爺用指尖頂開麻袋的經緯,擠出幾粒稻穀,扔進嘴裏,邊咀嚼,邊品味。漸漸地我爺爺笑逐顏開了,稻穀依然像剛收獲時那樣清香、堅韌而又脆生。
謝天謝地,烤煙樓子裏與世隔絕的煙道,原汁原味地保存著稻穀原有的新鮮。我爺爺那顆懸著的心總算落地了。
大爺爺閉上了眼睛,在他關進大牢的一年以後,大奶奶探望他時,忽然提到了烤煙樓子,也提到勤勞慣了的老二,居然沒有種黃煙。那時,大爺爺曾猜想過,老二可能把稻穀藏到了那裏。所幸的是,大奶奶一次又一次地破財免災,不讓大爺爺挨打。否則,大爺爺興許會挺不住,交代給了孫蜂子。
大家往出扛稻穀的時候,大爺爺蹲在地上,用樹枝一遍又一遍在地上寫著,平安是福。
看到拿命保住的稻穀被部隊拉走了,我爺爺哭成了淚人,不是心疼,三年了,稻穀不再是稻穀,而是他深藏不露的兒子,兒子跟著部隊走了,而且是一去不回,當爹的不掉幾滴眼淚,還叫爹嗎?
稻穀和部隊一起消失那天,我爺爺的心裏空落落的,像是丟了魂。他默默地走到烤煙樓子,和從前望我大爺爺一樣,爬到頂上,向著部隊行走的方向,把自己望成了雕像。
原刊責編 鄒軍 本刊責編 郭蓓
責編稿簽:小說帶著土地的馨香,從1940年代向我們走來。這是又一個 “我爺爺”式的故事,它是曆史大風暴中的一個不起眼的微瀾,卻是家族不能忘懷的宏大事件,帶著家族記憶的親切,也給人朗闊的曆史縱深感:日本投降,國共戰爭,胡子和蘇聯人你來我往……亂世之中,故事的焦點是兩百袋稻穀,收獲的稻穀是莊稼人的本份和驕傲,卻也使“我爺爺”罹禍不已。
小說在動蕩非凡的曆史背景下,講述了一個“承諾是金”的故事,彰顯著誠信的力量。中國老百姓最大的祈福就是平安。平安不是苟且,是威武不屈,富貴不淫,是誠實守信,是民間質樸的品德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