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大門突然響了,“乒乒乓乓”的,敲得既急促又猛烈。突如其來的敲門聲阻止了我奶奶的巴掌,也阻止了孩子們摳稻穀的小手。拉開沉重的門栓,進來的是我們家族的近門,他神色慌張,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我家一個壞消息,孫蜂子來了,奔的就是你們家。
孫蜂子是方圓百裏的活閻王,日本人剛一降,就拉起了百八十人的杆子,蝗蟲一般啃食著城裏鄉下。大人們都拿他嚇唬人,哪家的孩子鬧,說一句孫蜂子來了,立刻鴉雀無聲。民間傳說,孫蜂子逮住小孩子,先摳瞎眼睛,再挖出心肝,拿開水燙一下,生著吃。
就像老鷹飛進了家雀群,我們家院裏一片寂靜,誰也不敢唧唧喳喳地吵,就連樹上的麻雀,也知趣地飛走了。
沒多久,馬的鑾鈴聲“嘩鈴鈴”地傳過來,陪伴鈴聲的還有落地有聲的馬蹄,不用看,我們家的前門後院都被孫蜂子帶來的胡子堵住了。
除了來報信的人,家裏沒有成年男丁,我大奶奶的褲子濕了,卻渾然不覺,木偶一樣站著,再也不張羅摳稻穀了。小姑奶和我的父親叔叔姑姑們都嚇傻了,不知所措。我奶奶卻一反常態,突然間恢複了旗人格格的野性,抄起一杆舅爺爺藏到我們家的槍,登著梯子就上了房,把槍架在了煙囪下。
奶奶正有氣沒處撒呢,孫蜂子等於撞到了槍口上。
孫蜂子已經站在我們家的大門外了,帶來的胡子不過是七八個人。可這七八個人,對於我們這樣的莊戶人家,也是滅頂之災呀。七八個胡子騎來的不是馬,是騾子,騾子痛快,鬧性,比馬跑得快,雖然不如馬通人性,卻適合胡來胡去的胡子。
胡子們堵住了我們家的前門後院,堵得連一隻耗子都逃不出去了。胡子們沒敲門,也沒喊話,更沒放槍,嘻嘻哈哈地在外麵笑。沒過多久,又多了兩個胡子,把全村十幾輛馬車和牛車都搶來了,趕到了我們家門外。這時,孫蜂子騎上了他那頭最高最壯也最鬧性的大騾子,大騾子不安分地捯動四條腿,好像要踢我們家的大門。
孫蜂子衝著我奶奶笑嘻嘻地喊,劫財不劫色,痛快地打開大門,讓我們把稻穀拉走。
胡子們也在亂喊,拿下老周家,過年有錢花。
我奶奶忍無可忍了,衝著孫蜂子,發射出了唯一的一顆子彈。
盡管舅爺爺教過我奶奶打槍,我奶奶對槍也不算陌生,槍還是打偏了,沒有擊中孫蜂子,而是打穿了那頭大騾子的耳朵。大騾子一驚,把孫蜂子甩了下來。
孫蜂子隻顧護臉了,手摔傷了,滴滴答答直淌血。從沒吃過虧的孫蜂子,哪裏受得了這個屈,讓一個女人給教訓了,爬起來就讓手下人往院裏衝,見啥搶啥。
我奶奶在房上喊,別給臉不要臉,打你的騾子耳朵,那是客氣,不想和你們結梁子,拚人命,真的進院來搶,姑奶奶就不客氣了,一槍一個開腦瓢。
胡子們不知道我奶奶是虛張聲勢,真的以為槍打得準,把身子藏在牆下頭,或者是騾子身後,不敢露腦袋了,氣得孫蜂子不斷地踢他們的屁股,給他們壯膽子。
趁著胡子們猶豫,我奶奶扯過房頂上的一隻空笸籮,衝著房下喊,把子彈扔上房。我父親小的時候,既頑皮又聰明,馬上明白了奶奶的話,帶著我的叔叔姑姑們往房頂扔“子彈”。所謂的子彈,並不是真的,舅爺爺子彈不多,卻揣回了許多子彈殼,我爺爺把這些子彈殼留下,用棗木削成子彈頭,嚴絲合縫地插在彈殼上,以備不時之需。
現在,這些假子彈真的派上用場了。
“子彈”在揚上房頂的時候,“叮叮當當”撞得山響,燦爛的陽光下,閃爍著黃燦燦的光芒,刺疼了胡子們的眼睛。他們張大嘴巴,心裏頭琢磨著,老周家不顯山不露水,有真東西呀,子彈快有縣裏的保安隊多了。還有周家老二那個旗人媳婦,槍法就是子彈喂出來的,房頂上一趴,指哪兒打哪兒。老娘們兒都這麼橫,院裏再有幾個爺們兒幫襯,真是碰到了碴口上,冒冒失失地幹這一票,丟了腦袋可就不好玩了。
黃色的光芒依然在閃爍,金屬的撞擊聲不絕於耳,笸籮裝得滿滿的,還在往上扔。奶奶衝著下邊喊,夠了,夠了,打這幾個兔崽子,用不了那麼多。
胡子們進不敢,退不甘,猶猶豫豫了好久。奶奶趴在房頂,也是一動不動,出了一身冷汗,一旦讓胡子們識破那杆槍是嚇唬人的,損失的就不僅僅是稻穀了,家裏肯定會被洗劫一空,沒準還要搭上人命。
我奶奶就這樣和孫蜂子僵持著,誰也沒有讓步的意思。
突然間,村西頭槍聲大作,舅爺爺張冠武來了。雖說武工隊沒幾個人,卻個個精悍,鑽慣了槍林彈雨,打這幾個蟊賊,遊刃有餘。更何況胡子遭到的是突然襲擊,沒等動手,就亂了陣腳,驚惶失措地爬上騾子,唯恐跑慢了被閻王叫住了魂兒。
這時候,我奶奶才長舒了一口氣,頭趴了下去,腿軟得都不會動彈了。
舅爺爺爬上房時,我奶奶的懷裏還死死地抱著那杆槍,好像沒有槍做倚仗,魂兒馬上就會被叫走了一般。
那天夜裏,舅爺爺帶著他的武工隊,理直氣壯地留在了我們家,提前過年了。他把崗哨放出去了七八裏路遠,就想在我們家舒心地待上幾個鍾頭。從秋到冬,舅爺爺被國軍剿得滿山跑,兜著圈子逃命,弄得小半年衣服都沒敢離身。現在,國軍去了主戰場,縣城裏隻剩下點兒雜牌軍,還有保安隊之類的花子隊,舅爺爺沒把他們放在眼裏。
坐在我們家炕頭上的舅爺爺,總算能喘口氣了,先把腳解放了,甩開棉靰鞡,盤腿坐在炕上,腳的酸味兒奇臭無比地漲滿了整個屋子。
武工隊的弟兄們都把腳解放了,放在火炕上烙,熏得屋子裏沒法待人。
大奶奶驚魂未定,躺在他們住的上房養神。大爺爺是買賣人,很講究,雜貨店收拾得比臉還幹淨,一點兒都不雜,禁不住臭味兒熏,應酬一下,躲回上房。我奶奶不能推卻屋子裏的臭味,弟弟剛剛救下全家十幾口人的命,臭也是香的,頻繁出入,給弟兄們端菜溫酒。我爺爺呢,天天馬圈牛圈豬圈地幹活,恨不得把臭不可聞的狗糞捧在手裏,埋進自家的莊稼地裏,根本不嫌臭,笑逐顏開地陪著舅爺爺和他的弟兄們胡吃海喝。
酒過三巡,舅爺爺拍著爺爺的肩頭,開始索要這次出手相救的報酬。舅爺爺的理論是,打跑了孫蜂子,不能白忙活,子彈都是兄弟們拿命換來的,總該有些表示吧。舅爺爺索要的表示就是那兩百麻袋稻穀,舅爺爺不想讓弟兄們天天癟著肚子打天下,即使稻穀吃不了,多餘的可以換槍,換子彈,打下縣城坐江山。
我爺爺頭搖得像撥浪鼓,收下了林夢舒的錢,東西就是人家的,半路給了別人,那還怎麼做人。
舅爺爺火了,我也是八路,不是別人,我給你打條子,將來林夢舒來要稻穀,就拿我的條子頂,給我給他,不都是一樣嗎?
我爺爺大聲說,不一樣,他是八路,你倒像是土匪。
舅爺爺滿臉的無奈,姐夫就是死腦筋,打死了也不開竅,真要硬拉走稻穀,土匪的惡名就落實了。
既然謀不來稻穀,那就磨錢吧,磨林夢舒留下的錢。舅爺爺從一顆手榴彈,一發子彈,一雙鞋子,一套軍衣,一支三八大蓋,一件皮褲帶,一筆筆地算,沒有千八百塊大洋,啥都不是。可是,一家人怎能說錢的事兒呢,幫咱自家打胡子,理所應當,一分錢也不要。但借錢總歸不過分吧,就當林夢舒沒給過錢,二百塊大洋先借我,等革命勝利了,加倍還。
我爺爺不吱聲了,他把莊稼看得比銀子重,家裏的錢財,都由大爺爺大奶奶掌握,老大當家,也是祖傳的家規。這一點,舅爺爺不是不知道。看到我爺爺蔫頭耷腦,一腳踹不出屁的樣子,舅爺爺索性下了炕,趿拉著棉靰鞡,去了我大爺爺的屋,拿著槍點著我大爺爺的腦殼,罵著大爺爺,不陪我喝酒,躲清靜來了,弟兄們的命,還不如豬狗嗎?親戚是親戚,理是理,我們流血出汗,你卻一毛不拔,今天我不難為你,要麼兩百麻袋稻穀我拉走,要麼二百塊大洋借給我,說吧,給啥?
大爺爺眨巴著眼睛,他知道,舅爺爺再凶,也凶不過胡子。大奶奶早就換完了濕褲子,她對舅爺爺知根知底,順毛驢子的脾氣哄一哄就能過去,忙說,老太太不在家,我們晚輩的隨便做主,那是不敬不孝,要遭天譴的,不差這幾天,過完年,老太太咋說咱就咋辦,好不?
舅爺爺果然氣消了一大半,把我爺爺我奶奶都找了過去,教訓著他們,留幾畝地幾間房夠吃夠住就行了,該賣就賣,該當就當,留在家,誰都眼紅,都是禍害,別當守財奴了,等到我們坐了天下,共產了,啥都不是你的。
大爺爺點著頭說,那是。
3
早晨醒來,變天了,北風把遼西走廊吹得鬼哭狼嚎。三九天的寒流,異常地冷酷,冷得石頭都在瑟瑟發抖,連最耐寒的長毛狗都承受不了,哼哼唧唧地叫著,不停地用爪子撓門,想進屋裏暖和暖和。
外麵沒有太陽,灰蒙蒙的,天地一片混沌,看不出幾十米遠。屋裏呢,我奶奶點燃了羊油燈,撥開了燈芯,才亮堂起來,檁子椽子箱子櫃子一是一二是二地顯現在眼前。當然,最顯眼的是炕上的飯桌,依然杯盤狼藉。昨夜,奶奶熬不過舅爺爺沒完沒了的大吃二喝,不再熱菜溫酒,任他們鬧下去,和衣而睡了。
舅爺爺是四更天走的,走的時候是說走就走,連聲招呼都不打,剛剛還是鬧得雞飛狗跳,一眨眼就悄無聲息地走得幹淨,弄得神出鬼沒的,像沒來過一般。若不是飯桌上留下那麼多痕跡,還有散不盡的臭腳味兒,誰也不會相信,舅爺爺在離縣城不太遠的地方,會膽大妄為地待了這麼久。
不過,舅爺爺不是空手走的,家裏過年的雞鴨魚肉,還有成筐成筐的黏豆包,被席卷一空。
大奶奶費盡心思備足的九碟十八盤,還有熱騰騰的火鍋,全被舅爺爺禍害了。操了半冬的心,置辦了這麼豐盛的年貨,本來想過一個熱熱鬧鬧的年,補回十幾年的缺欠,沒想到心血就這樣白費了,大奶奶心灰意懶,不再張羅。
這注定又是一個清苦的年,好在我們不是小門小戶,年總能過得去,隻是還像從前那樣,清湯寡水的,缺少一種氣氛。
奶奶邊收拾殘羹剩飯,邊對我爺爺說,這稻穀,橫豎是保不住了,幹脆讓他們拉走吧。
我爺爺翻了一眼奶奶,胡說,見不到林夢舒,我一個粒兒都不舍。
晌午,天還是早上那副德行,不明不暗,朔風怒吼,又多了打在臉上疼得發麻的雪糝子。
就這麼個壞天氣,我大爺爺背著錢褡子,還是出門了。他用狗皮帽子、羊皮大襖、棉花手套,捂得嚴嚴的,隻露出兩隻眼睛。
傍晚,大爺爺還沒有回家,就有人跳過我們家高高的院牆,趴在窗口,悄悄地給我奶奶叫姐。那人是舅爺爺的換命兄弟,告訴了一件讓我爺爺我奶奶驚訝不已的消息。大爺爺背著我爺爺,把稻穀賣了,明天一早人家來拉糧。
我爺爺吃了一驚,不相信這是真的,老周家人,向來忠厚傳家,一諾千金,把臉麵看得和命一樣值錢,不至於輕易變卦吧?
來人將所有的細節一五一十地講給了我爺爺,包括我大爺爺怎樣去的縣城裏的茶館,說了些啥話,和誰做的交易,賣了多少中央票子,甚至連脫下來的羊皮大襖裏,有幾個綿羊的黑眼圈兒都說得清清楚楚。
我爺爺不得不信了。
奶奶勸著爺爺,趁早給了冠武吧,咱得過個安穩的日子,別弄得雞飛蛋打,兩頭不夠人,兵荒馬亂的,就算咱豁出命去保,該保不住還是保不住。
我爺爺瞅了一眼奶奶,又悶了好久,突然間抬起眼睛,同意了奶奶的建議。
奶奶樂了,認為我爺爺終於開了竅,不再是死腦瓜骨,她還不知道我爺爺心裏的小九九。
舅爺爺的換命兄弟興高采烈地走了。舅爺爺雖然被國軍追得滿山跑,對兩百麻袋稻穀卻念念不忘,總有一雙眼睛監視著我們家。我爺爺用一生中唯一一次最誠實的謊言,騙跑了那雙警惕的眼睛。
我爺爺掐著手指頭算時辰,舅爺爺帶著大車小輛,從西部山區趕來,起碼得跑到天亮。他要在三個時辰內,把要做的事情,徹底做完。
憋了一天的大雪片,終於在天黑時飛旋而下。大爺爺叩響大門時,已伸手不見五指,若不是屋裏的燈光透過窗戶紙,漫射出去,根本看不清大門外還站著個人。也許那天我大爺爺敲了好一陣子門,因為呼嘯的北風過於凶猛,才讓所有人的耳朵失聰。是躲在灶膛前取暖的長毛狗,跳了起來,不斷地向外撓門,才提醒了我爺爺。
大爺爺從呼嘯的北風中鑽進院裏,笨拙地拍打著鑽進脖領和袖口的雪。盡管天冷得唾沫沒落地就凍成了冰,大爺爺的臉卻堆滿了笑容。他是醉意朦朧回來的,還得意地衝著為他開門的我爺爺哼了幾句二人轉。
我爺爺知道他哥為啥醉的,卻不說。
大爺爺回房沒多久,就熄了燈,我爺爺悄腳過去,在窗外細聽,終於聽到了和外麵的北風相呼應的鼾聲。
奶奶納悶了,我爺爺向來中規中矩,從來不做聽牆角這類下作的事情,今晚是怎麼了?
被窩早已被奶奶鋪好了,我爺爺卻遲遲不肯睡,不時鑽進風雪中,捧出高粱苞米和黑豆,給我們家大青騾子開小灶,沒完沒了地理順大青騾子的毛,仔仔細細地拾掇那掛馬車,還給車軲轆抹了油,馬鞍子、馬套包和馬肚帶也是挑選最好的。幹這些活計時,不能出響動,也不能露光亮,我爺爺摸著黑幹,他的手就是一雙透亮的眼睛。
二更時,我爺爺拍醒了奶奶,將養精蓄銳足了的大青騾子套進馬車。奶奶突然間明白了,趁著風凶雪猛,夜黑無人,我爺爺要把稻穀藏起來。
打開偏廈的門,扛起稻穀,一麻袋接一麻袋地往車上裝。奶奶沒把自己當女人,和爺爺一道扛著麻袋。旗人家沒有嬌慣孩子的習慣,奶奶從小都是在幹活中長大,不像大奶奶,裹腳是她小時候的全部勞動。所以,奶奶幹起體力活兒,一點兒也不比男人差,緊跟在我爺爺身後,一趟不落地扛稻穀。
暴風驟雪中,馬車被徹底地掩藏在黑夜裏。落下來的雪,讓村裏的路變得艱澀遲滯,車軲轆每轉動一圈都很吃力,不管是我爺爺、我奶奶還是大青騾子,都不遺餘力地讓馬車緊走快趕,渾身都被汗水浸透了。兩百麻袋稻穀,從家裏拉到三裏外的烤煙樓子,得往返好幾趟,每一趟都要躲開村人的眼睛,每一步都不能耽擱,都要拚命地往前趕,運得越快,秘密被人發現的幾率就越低,否則,一切努力便前功盡棄了。
烤煙樓子,是我們家在村外的另一座私產,有三層樓那麼高,一律是土坯壘,黃泥抹上去的,既能保暖保溫,又能防潮防濕。烤煙用的火洞,寬闊得趕進一頭牤牛,都能轉回身。我爺爺就是將那兩百麻袋稻穀藏進火洞裏,再用泥封死,石頭砌牢,待到風停雪住,一切痕跡都沒有了,稻穀就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隻等林夢舒來啟封。
唯一遺憾的是,等到開春以後,我們家再也不能種黃煙了。黃煙讓我們家殷實了許多年,這個風雪夜過後,我爺爺隻能將烤煙樓子當成廢墟了。種了煙,必須要烤煙葉,那樣,秘密就藏不住了。
扛稻穀運稻穀,從二更幹到四更,片刻也不敢停歇,奶奶累得不行,身上的汗也流幹了,強硬的北風蠻橫地鑽進奶奶的身體,奶奶的棉襖結成了冰。奶奶硬挺著,還是將最後一麻袋稻穀扛進了烤煙樓子。等到放下麻袋,讓身體放鬆的時候,奶奶覺得嗓子發鹹,忍了好幾忍,沒忍住,還是嘔出了一口鮮血。她發現我爺爺沒看到,裝成沒事兒的樣子,和我爺爺一塊兒往家走。
我爺爺天天幹重體力活兒,沒有多大的不適,趕著車,回到家,若無其事地整理好馬車,放置好鞍轡,才將走路已經趔趄的大青騾子牽進牲口棚。他沒有留意,奶奶走進屋裏的步子,其實很踢踏、很無力了。心粗的我爺爺沒有覺察出異樣,還要忙碌,那就是鏟雪,同時也鏟掉了院裏院外奔忙的痕跡。
天剛蒙蒙亮,奶奶便高燒不退,上麵是三層厚厚的棉被,下麵是火炭一樣的炕頭,奶奶依然瑟瑟發抖。我爺爺有些蒙,請來了大奶奶,大奶奶端來酒,蘸上棉球,前胸後背地給我奶奶搓,還吩咐我爺爺趕快熬薑湯,沒完沒了地給我奶奶灌。我大爺爺踏著雪野,一步一跋涉,好不容易把郎中背回家,開了幾服藥,給奶奶灌下去,總算保住了命。此後,奶奶的病根便落下了,肺氣腫魔鬼一樣纏在奶奶的身上,一直纏了三十年,直至骨瘦如柴,油幹燈滅。
最不幸的是我們家的大青騾子,活生生地累死了。直到我奶奶的燒退了,我爺爺才想起犒勞大青騾子,又捧了幾捧黑豆,發現它躺在牲口棚子的一角,已經僵硬。
天亮了,風住了,雪停了,天是藍的,日是紅的,地是白的,村莊是靜的。茫茫雪野把整個世界完全覆蓋,就連房屋都被大雪埋住,隻露出曲曲折折的窗戶和房頂的煙囪。幾縷炊煙直上青天,透露出頑強的生命氣息。同樣頑強的,還有門前的兩盞燈籠,被主人拍去積雪,耀眼地紅在無際的雪野。
一切的一切,都被大雪遮掩得幹幹淨淨,包括昨夜的車轍。好像這世界本來就很平靜,平靜得似乎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可是,要發生的事情,終究還要發生。
本來,我爺爺已經策劃好了,裝了鼓鼓囊囊兩百麻袋的穀草,趁著天色將明未明,讓舅爺爺當成稻穀拉走,給全村人一個錯覺,也能給大爺爺找來的客商一個交代。騙也好哄也罷,反正是自己的小舅子,目標也都是一致的,稻穀不能落到別人手裏。張冠武再不懂事,也不敢張揚,還得替著瞞天過海。
可一夜過後,舅爺爺卻音訊皆無,我爺爺如坐針氈了。
大雪沒膝,道路無痕,從縣城到羊安堡才十幾裏的路,客商趕著大馬車摸摸索索地走了小半天。稻穀是稀缺物,全縣城也沒有幾百斤,加工成大米,一出手就是小一半的利潤,這等好事兒,怎能錯過?盡管道路艱難,買稻穀的客商依然堅韌不拔地趕到我們家,而且是用麻袋扛著中央票子。
大爺爺出奇地熱情,打開上鎖的櫃子,掏出了許多私房貨。泡出的茶,飄著花香,花花綠綠的糖果,脆生生地甜,果盤裏糕點鬆軟的香味兒誘惑得人鼻孔發癢。哪怕是占嘴磨牙閑嗑零碎,也不是平常的葵花籽,換了罕見的鬆子和榛子。這些好東西,我父親這些孩子們,見都沒見過,饞得直淌涎水。
我爺爺明知來人是誰,也知道為啥來的,卻故作不知,也不理會客人,悶頭待在牲口棚裏,攏上一堆火,一味地給大青騾子開膛破肚。這頭大青騾子,我爺爺視為掌上明珠,比對兒子還親。割大青騾子肉的時候,我爺爺心疼得像割了自己的心頭肉。
大爺爺隻顧招待客人了,沒瞅幾眼躺在牲口棚子裏的大青騾子。大爺爺是商人,對用於周轉的資金,比家裏所有的物件都重要。大爺爺有個理論,家有萬貫,帶毛的不算。雞鴨鵝是帶毛的,鬧了瘟災,全軍覆滅。大青騾子也是帶毛的,盡管頂替家裏一半的勞力,大爺爺依然不視為財產。大爺爺隻把房子、土地、門市、大洋和鈔票視為財產。
寒暄過後,大爺爺引領客商來到東西兩座偏廈,準備裝稻穀。可是,一摸麻袋,大爺爺傻了,輕飄飄的,兩百隻麻袋裏,都是穀草,一粒稻穀都沒有了。
客商見稻穀沒了,臉紅漲得像雞冠,一大早就雇了馬車,冰天雪地趕了小半天的路,好不容易來到老周家,竟然讓人家耍了,都在街麵上混,誰能忍下這口窩囊氣。
大爺爺雖然聽信了我爺爺關於張冠武拉走了稻穀的解釋,滿腦袋還是狐疑,小心翼翼地賠著不是,還把大青騾子的皮和肉都堆在了人家的馬車上,算是賠償人家的車馬費。
客商依然不依不饒,臨走放下狠話,周平,我告訴你,你不守誠信,城裏的那些買賣人不會饒過你的,過完年,你城裏的雜貨鋪等著關門吧。
客商走了,大爺爺蹲在地上,半天沒有起來,大馬車軋在雪地上的“吱吱”聲,像是一圈兒接一圈兒旋動的刀子,沒完沒了地剮著大爺爺的心。
大爺爺腳都蹲麻了,還不願意起來,我爺爺拉了好幾次,才將他拉起來。他唉聲歎氣地拍著我爺爺的肩膀,老二啊,不是我不守信用,稻穀放在家,誰不惦記,賣了,省心,等到八路來了,咱再買回來唄,你可把哥坑苦了。
過年的前一天,大奶奶把對聯扯了,燈籠都砸了,就差掛白燈籠了。家裏沒有一點兒過年的氣息,每個人都憂鬱地聽別人家放爆竹。好歹我爺爺會殺豬,年前那些天,沒間斷地被人請去,當工錢的肉份子堆了好幾摞。過年的菜隻剩下一個了,就是酸菜豬肉燉粉條,一家人吃得飽,也吃得暖,就是沒有年的喜慶。
大爺爺想了好幾天,終於想明白了那件事情。他私下裏對我爺爺說,張冠武辦放屁那點事兒,都會鬧得滿城風雨,會沒聲沒響地拉走稻穀?別以為大青騾子咋死的,我不知道,你媳婦咋鬧的病,我不明白,都是累的。這種蔫巴事兒,隻有你能做,說吧,稻穀藏在哪兒了?
我爺爺手往袖子裏一褪,還是不吭聲。
大爺爺沒轍了,隻好說,你心裏有數就行,我不問了。
4
快到元宵節了,我們家依然沒有節的氣息,甚至連元宵都沒吃成。奶奶的病是紮了根兒,氣都喘不勻,沒有精神頭做元宵了。大奶奶一肚子怨氣,嗔我爺爺太不懂事,家裏的禍都是他惹的,連年都過不消停,更沒心情做了。
大爺爺打點著禮物,成天跑縣城,向客商賠不是,向街麵的商鋪解釋,不是他不守誠信,是張冠武太混了,搶走了稻穀。大爺爺這麼費盡心機,一是想挽回麵子,“德厚昌”嘛,德為先,“德”字被人甩上了汙點兒,開春的時候,雜貨鋪就沒法開張了。第二呢,借此造造聲勢,把髒水都潑在舅爺爺身上,換得家裏真正的平安。
我爺爺提心吊膽地過著每一天,葫蘆島港的國軍少將扔下過話,年後拉稻穀。現在,年過完了,我爺爺便度日如年了,他做夢都夢見吉普車,夢見國軍少將用小槍頂著腦袋,逼問稻穀哪兒去了。
回家過年的兩個姑奶奶,看到家裏這副樣子,害怕一不留神引火燒身,住了兩宿,沒過初五都回婆家了,還把姑爺派過來,大包小包地送來好吃的。曾祖母大年三十才回來,不知道家裏發生了這麼多變故,一看氣氛不對,馬上緩解大家的情緒,不斷地勸慰,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咱家人口齊全著呢,平安是福,都快活點兒。
快活的隻有孩子們,孩子們很容易忘記,隻有大人們邁不過去火焰山,整個正月也就過得無精打采。
元宵節的圓月,白朗朗地掛在天上,大地上的雪,無邊無際地鋪著,折射著銀色的光,滿世界既清冷又明亮。我們家終於有了紅燈籠,那是我曾祖母掛出去的,她費了好幾天時間,才糊成了六隻燈籠,企盼全家六六大順。
有著燈籠的呼應,天上那輪孤獨的圓月不再尷尬。
元宵節過後的第三天,是雨水,天漸漸地暖了,這時節,該做種地的準備了。我爺爺趁著冰凍有所鬆動,豬圈裏的糞土不再堅硬如鐵,便跳進空空如也的豬圈,揮動洋鎬,起圈裏的糞。等到開春抓進新豬羔時,清淨過的豬圈,不再是泥濘和發臭。
自然,清出來的豬糞,還要送到我們家的大田裏,這些都是難得的肥料,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嘛。
我爺爺正在揮汗如雨地勞作,村長曹振東來了。曹振東在村裏消失了小半年,八路來了,他跑了,怕當漢奸給鎮壓了,國軍來了,他又躲了,摸不準國軍是啥風頭。年前,他回來了,搖身一變,不當保長當村長了。
曹村長戴著禮帽,拄著文明棍,從前的那一身馬褂變成了中山服,胸前還戴著一枚國民黨黨徽,大搖大擺地走進我們家。我爺爺並沒在意,你穿了龍袍,該是曹振東還是曹振東,成不了皇上,也成不了別人。可是,曹村長身後跟著的那個人,著實讓我爺爺嚇了一大跳。
那人是孫蜂子。
孫蜂子被官家招安了,也是搖身一變,當上了縣保安隊的隊長。
不是冤家不聚頭,是禍終究躲不過。我爺爺丟下洋鎬,他認了,這世道,殺人越貨的強盜都能成為官家,黑白完全顛倒了,辯解和掙紮都沒有用。我爺爺不想弄得全家哭聲一片,更不想讓孫蜂子看到我病歪歪的奶奶,不等人家發話,自己就走出了院子。
那天,我爺爺連手都沒洗,腳上還踩著豬糞,就被孫蜂子和曹振東捆走了,捆進了縣城,扔進了大牢。
大牢裏的情形,我爺爺並不陌生。十年前,他就在這裏蹲過,現在還是老樣子,連獄卒都沒換,不同的是十年前關我爺爺的是日本人。現在,日本人走了,給我爺爺上刑的人卻沒走,甚至連刑具都沒變,隻是被血染得更黑,更亮了。
審訊的手段和日本人沒啥區別,坐老虎凳,勒手指頭,灌辣椒水,皮鞭子蘸涼水可勁兒地抽,再狠一點兒的就是上烙鐵。還像十年前那樣,我爺爺一次又一次地挺了過來,所不同的是,上一次,我爺爺確實很糊塗,這一次,我爺爺揣著明白當糊塗。
我爺爺不是共產黨員,也沒有堅定的意誌,更不是不怕疼,他心裏清楚得很,越怕越沒好果子吃,反正幹活幹得一身皮糙肉厚,骨壯筋強,比平常的人抗打,挺著吧,挺過去就好了。真的熬不住,承認了,那就是通共的鐵證,到時候,稻穀沒了,命也肯定保不住。我爺爺是個不會說謊的人,一旦說了謊,就要抗到底,把謊言變成真的,否則,落下撒謊的壞名聲,沒臉見人了,咋在人群裏活?這就是我爺爺,一生恪守承諾大於命,誠信大於天。
從進來開始,我爺爺就沒改過嘴,始終如一地說,稻穀被張冠武搶走了。
越是這樣說,孫蜂子越是氣急敗壞。我爺爺或許不知道那個暴風驟雪之夜發生過什麼,孫蜂子對那夜卻是刻骨銘心。那天,孫蜂子刺探到了舅爺爺的行蹤,拿舅爺爺當做招安的見麵禮,帶著胡子和縣城裏的警防大隊合為一處,將舅爺爺的武工隊團團圍困在孤山上,是大風和陰霾成全了舅爺爺,讓孫蜂子他們一時找不到攻擊的目標。後來,大雪讓雙方的行動變得比狗熊還笨,舅爺爺再機敏也逃不掉,孫蜂子他們再凶猛也追不上。
就這樣,雙方僵持了七天七夜,孫蜂子不急著攻,山上沒吃沒喝,又沒有取暖的地方,雖然占著有利地形,困也能把他們困死。沒想到,舅爺爺占了地形熟的便宜,從山溝裏掏出一條雪洞,一頓猝不及防的手榴彈,就扯開了包圍圈兒,消失進熱東丘陵,死裏逃生地到了熱河去休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