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就是個新警察》 文\陳世旭
選自《北京文學》2012年第9期
【作者簡介】 陳世旭:1948年生於江西南昌。《小鎮上的將軍》,獲同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短篇小說《驚濤》《馬車》《鎮長之死》分獲1984年、1987~1988年全國優秀小說獎以及首屆魯迅文學獎。
1
省廳邀請了幾位提過相關建議的政協委員到市裏暗訪。市局的頭兒們一溜車隊早早就在高速路出口那兒等著。等到了,又一溜車隊浩浩蕩蕩開進市裏剛開張的一家五星級賓館,由市裏主要領導出麵宴請。
接近年底,各地各單位接待這一類的視察、檢查、考評以及暗訪進入高潮,事關政績,誰也不敢怠慢。好歹幹了一年,到這時候出點小紕漏,哪怕一個最小的細節沒有注意到,說不定就算白忙活了。
這次暗訪的內容,主要是兩個:一個是警風;一個是110的出警情況。前麵一個問題不大,劉國寶是全省公安係統的模範人物,他先前工作過的那個福利廠小區,一直是各地來人參觀學習的典型。劉國寶後來轉正成了所長,不久又提到分局當了副局長,一直沒有中斷跟那個小區的聯係。他在分局分管的就是宣教和警風,這方麵自然就抓得很不錯。後一個問題應該也不大。分管指揮中心的副局長能力很強。隻是這一段他上省委黨校學習去了,私下傳說他回來就可能接替分局長吳誌良,吳誌良則要提到市局去當副局長。為了確保無虞,吳誌良讓自己最信得過的劉國寶暫時兼管一段指揮中心的工作。
指揮中心的幹警對劉國寶都很欽佩,一見麵大家就表態說,劉局你隻管放一百二十個心,我們誰也不會給你丟麵子!劉國寶說,我不算什麼,這攤業務我不熟,就是來長點見識,凡事全靠你們。指揮中心這一塊曆來的成績誰都清楚的,不可能給局裏丟麵子。
劉國寶這話說早了。
市局很知趣,雖然為了方便接待,事先大致定了一個路線圖,但一聽省裏來的幾位的話音,就沒往外拿,隻說各位有什麼要求盡管指示,我們盡力配合。幾位政協委員很不馬虎,在市裏轉了好幾天,走訪群眾都是隨機的。幾個請求110出警的電話都是在很偏僻的鄉村打的,效果都相當可以,出警的時間都比規定的標準短得多。向市領導反饋彙報的時候評價很高。送別他們,局裏上上下下都大鬆了口氣。尤其吳誌良,心裏踏實了許多。
沒想到,暗訪組走了兩天卻出事了,而且是很大的事!
2
半夜裏,指揮中心忽然接到請求110出警的電話,出事的地點就是市裏那家新開張的五星級賓館,值夜的人聽到一個大套間傳出女人喊救命的尖叫。
這些日子劉國寶一直跟著指揮中心的人值夜班,不是不放心,是覺得值夜班挺辛苦的,自己應該跟著。一接到電話,指揮中心立刻通知離賓館最近的派出所出警,幾個人議論說,沒準是那幾位政協委員殺的回馬槍。劉國寶說,可不能這麼想,職責就是職責。一邊說一邊喊上一個幹警,跟他去現場。他們到的時候,派出所出警的兩個人剛問過情況。
住那種大套間的一般不是領導就是老板,查登記,果然是本市的一個老板。從樓道的監控錄像看到,半夜前進那個套間的是一幫子人,出來少了幾個。這種事賓館常有的,見怪不怪,隻是女孩喊救命的聲音多少有點讓人不安。值夜的把賓館的頭兒找來,幾個人咕噥了一陣,既不敢得罪客人,又怕真出了命案不好交代,就打了110。
按規定入住的客人都需要憑有效證件登記並確認的,但賓館新開張,本地經濟又落後,流動人口很少,入住率很低,賓館卡得不嚴,也是迫不得已。劉國寶把到了嗓子眼的話吞回去,說,看看去。
門裏一點動靜也沒有。
劉國寶問:你確定求救聲是從這扇門裏傳出的?
賓館值夜的那個人回答:確定,我當時正從這裏經過。
如果發生了命案,罪犯有可能正在偽造現場,也有可能已經逃逸。
“按門鈴。”
劉國寶下令。
裏麵沒有反應。
“再按一遍。”
仍舊沒有反應。
“打開。”
劉國寶對賓館負責保安的經理說。
門開了,屋子裏燈光通明。套間的客廳一片狼藉。男女的外衣內衣丟得到處都是,茶幾上有散落的白色粉末。臥室的一張大床上,歪歪斜斜地睡著光溜溜的一男二女。他們顯然已經醒了或是根本就沒有睡著,但都不動彈。
“起來。”
當地的派出所長聲音不大,但是很有力。
“你們憑什麼打擾我們?”
床上那個一身黝黑的男人伸出胳膊從下麵操起身邊兩個女孩的脖子,把她們摟近自己,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起來!穿上衣服說話。”
派出所長厭惡地側過臉。
“如果我們不起來呢?”
黑男人轉動著腦袋親吻兩個女孩:“寶貝,你們想起來嗎?”
“不想。”
兩個女孩毫無羞恥地咯咯笑起來。
“你們還是協助警方執行公務吧。”
派出所長身後的劉國寶說:“你們非法入住酒店,吸毒,淫亂,憑哪一條警方都可以詢問你們。”
劉國寶已經看出,這是個有來頭的。但正因為這樣,他心裏覺得特別逆反。
黑男人說:“想知道我是誰嗎?”
“這還用問嗎?”
劉國寶回答。
“那好,你給他打個電話。”
黑男人從枕頭底下的手包裏抽出一張名片。
劉國寶接過那張名片,一看是市委書記的,順手放進口袋,依舊說:“你們先跟我們走,電話到地方再打。”
“看來還真有不識相的。”
黑男人看著劉國寶平靜的臉,懶懶地坐起來,拍拍兩個女孩的屁股:“起來吧,人家請我們做客,別擺譜。”
到了派出所,劉國寶對所長說:“你們開始吧。”
所長說:“好。”
馬上布置筆錄。
“這就到地方了嗎?”
黑男人打量著簡陋的屋子。
“你以為我們派出所也是五星級啊?”
所長鼻子哼了一聲。
“哥對不住你們了。”
黑男人對兩個女孩說。
“坐下。”
所長說。
“我現在還不想坐。這位長官剛才說到地方就打電話,算數嗎?”
“當然算數,我說的是‘到地方再打’,沒說‘到地方就打’,你們先做筆錄,完了再說。”
“小子,你會後悔的!”
黑男人狠狠地挖了劉國寶一眼,從哪裏又抽出一張名片:“看看這個。”
劉國寶伸手接過,看一眼,照舊放進口袋,對所長說:“開始筆錄吧。”然後揚起臉,看著天花板。
黑男人交給劉國寶的第二張名片是他本人的:名字那地方是兩個大大的毛筆字“鐵頭”,下麵是印刷體的“江南春大酒樓”,地址,電話。沒有任何頭銜。在省城,“鐵頭”兩個字就是頭銜,就是小街小巷的小市民,也很少不知道的。
鐵頭的江南春大酒樓很火。省市頭頭腦腦和單位部門正式會議和接待之外的重要應酬都在這裏。一家酒店的檔次高不高就看收費。江南春大酒店的收費自然是最高的。但鐵頭最關心的並不是賺錢,是店裏招收的女工。每次招收女工,他都親自坐堂,一個個過目。整個過程就是一次選美。
這樣的選美一個月一次,一撥女孩進來,一撥女孩出去。出去的女孩有兩種,一種是鐵頭睡過了的,一種是死活不讓他睡的。後一種女孩極少。多數女孩都看重鐵頭單給的夜班費。這樣的夜班費全憑鐵頭的興致,興致高給得多,覺得寡味就隨便打發。也有姿色出眾,心又靈巧的,留得時間稍長些。這類女孩就會生出野心,以為最終會有個名分。這一來就免不了爭風吃醋的事,失落的就會傳出許多流言,在社會上沸沸揚揚。
省市有管事的常在私下勸鐵頭,說,這店別開了,對你老子也不好。隨便拿個工程你去發包,什麼力也不用費,錢就來找你了,有了錢,要什麼美女沒有?
鐵頭說,我是我,我老子是我老子,我做我的生意,他做他的官,不搭界。我幹嗎要花錢買女人?我就喜歡現在這樣,老板和員工打成一片,沒上沒下。你們不是講和諧社會嗎?有比我這和諧的嗎?
別人勸不了,隻有隨他。也不好多勸,多了,搞不好就得罪了。鐵頭老子親自給省城的公安局長打電話發過狠話,讓把鐵頭抓起來。但誰會執行?隻能是一迭聲請老領導別氣壞了身體,請老領導盡管放心。
這些事,全係統早傳遍了。劉國寶隻是沒想到鐵頭有一天會跑到他的鼻子底下來。進了賓館套間見到鐵頭那橫樣就猜出是他了。這橫樣,官員不敢有,小老板也不敢有。給人抓個正著,狼狽還來不及。無法無天、無羞無恥的隻有鐵頭這種角色。從賓館到派出所的路上,劉國寶腦子一直熱著,有一點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給吳誌良通個氣——那實際上就等於放人。但那樣,他的心實有不甘。
斷絕劉國寶這種猶豫的是鐵頭自己。鐵頭後來拿出的他本人的那張名片,激起了劉國寶的逆反心理,他不相信在一個總在強調建立法製的國家,警察就真的那樣毫無尊嚴可言。再不濟,也要讓這種人至少嚐一口法律的味道,他們好像天生就是來享口福的,隻認美味。
3
接完劉國寶的電話,吳誌良臉色煞白,傻了。愣了好久才硬起頭皮撥通市政法委王書記的電話。
“你是怎麼搞的!”
電話那頭,王書記的反應很強烈。吳誌良能想象出他是怎樣從坐椅上跳起來的。
“……”
吳誌良沉默著。這時候,解釋、認錯、檢討,什麼都是多餘的,隻能惹起對方更大的火氣。好在王書記是老領導,知根知底,能帶過的事應該會帶過的。
“你趕緊過來,一塊兒去找老板。”
王書記口氣稍有緩和,這事實在也怪不了吳誌良。
“老板”指的是市委一把手。聽完彙報,抓起電話喊來市委秘書長,讓就在出事的那家賓館安排一桌飯,要最大最豪華的包間,在家的市委常委全部參加。
“你代表公安局參加,給人家賠個禮。事情出在下麵,責任在我們上麵。”
老板對吳誌良說。
“要不要讓劉國寶也當麵表示個歉意?”
王書記請示。
吳誌良頭“轟”地一響:真要那樣,劉國寶就毀了,你就是殺了他,他也不會幹的。
好在老板說,沒有必要,公安局有吳誌良就行了,他不夠格。
鐵頭走的時候,已經消了氣,笑說,長這麼大還沒嚐過進局子的味道,嚐嚐也好,長見識。還為劉國寶說情,說,那位你們也別處分了,維穩還真要多幾個這樣的警察。
老板說,沒想到鐵頭這麼有胸懷,真是有乃父風範。
“乃父風範?什麼意思?”
鐵頭眨眼。
“就是說很像你爸。”
老板解釋。
“那當然。”
鐵頭釋然。
送行很隆重。一溜車隊送到高速收費站。跟不久前接省裏幾位暗訪的政協委員一樣。不同的是,這回是市委市政府的頭,那回是市局的頭。
送行回來,王書記讓吳誌良把劉國寶召到他辦公室,本來準備了好一通訓斥的話,想想又忍住了。劉國寶畢竟是全省係統有影響的人了,不好像對待一般幹警那樣批評。又記起市委書記的話:事情出在下麵,責任在我們上麵。沉默了一會兒,他看著一直站在那裏不肯坐下的劉國寶說:我們辦事別給領導惹麻煩才好,讓市裏所有的頭頭腦腦幫我們擦屁股,太被動了。
區城管局的常局長因為受賄出事,當時的區委王書記處理得很嚴正: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不要因為他當過我的秘書就放他一馬。我們那也就是工作關係,沒傳說的那麼邪乎。之後,他又因為常局長記起了區公安分局有一年曾經申報劉國寶做“感動人物”的事,正好省局評選全省模範幹警,就讓分局整理好劉國寶的事跡材料報上去,很容易就通過了。劉國寶所在的那個派出所所長李大河退休,副所長劉國寶自然轉正。王書記從區委書記的位置提到市政法委當書記後,又親自提名把劉國寶提拔為分局副局長。
“組織上很器重你,你是知道的。當警察首先還是要講政治,人總要成長,總要成熟,不能老是像個長不大的孩子,老像個新警察。你說是不是?”
王書記對自己一手栽培的下屬有點動情。
劉國寶紋絲不動地站著,盡力保持平靜。一個警察正常履行職責,怎麼是給領導惹麻煩呢?世上的事是複雜的,領導有領導的難處,他可以理解。但作為警察,他錯哪兒了?照王書記的意思,他錯在不懂人情世故。如果警察隻能照人情世故執法,那法律還是法律嗎?這些話自然不好說,那就成跟領導當麵爭辯,真的是“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了。他現在能做的就是聽候處置。
“你的積極性我還是要保護的。你們先回吧。”
王書記看著毫無反應的劉國寶,不知是失望還是疲倦,輕輕歎了口氣。
這次風波過去也就過去了,沒有人們預先擔心的後遺症。分管指揮中心的副局長從省委黨校學習回來,真的接替吳誌良升任了分局長,吳誌良順利去市局當了副局長,劉國寶則交出暫時兼管的指揮中心的工作,依舊分管宣教和警風。
4
分局管轄的範圍,有一大半在山區。
此山很大,綿綿不盡,翻過去就是外省。古時候避禍的官家和逃難的大戶藏了許多在裏麵,隱姓埋名,繁衍生息,多少代之後,早已風光不再,赤貧如洗。鄉人或進城,或趕集,或走親訪友,在山上行走,常是赤裸了身子,把衣服鞋子卷進包袱,免得被密林的枝杈和荊棘劃破,皮肉破了會長攏,衣服鞋子不經爛。隱約見到屋場了,才又穿上。山路遙遙,有時候走一天都見不到一個人。幹糧掛在路邊的樹上,兩天後回程再吃。
窮歸窮,血脈總在流傳。祖先的氣韻,加上深山野林不染塵埃的風水,養出的女子大多窈窕出眾。近二三十年間,她們追隨同村同鄉的後生,先先後後,成群結幫,走出深山,走進遠遠近近的城市。她們中許多人寄回的錢,讓父母爬上冷浸的水田,荒了肥沃的旱地,到附近的鎮上蓋樓,下麵開店,上麵住宿,成了城鎮的居民。鎮上也因此多了幾條街市。
山裏人煙本來就少,又住得極分散。“文革”傳達最高指示,誰敢不到?生產隊早上發通知,到夜裏還有人打著火把趕路。而今青壯年幾乎走光,村子裏除了一兩個跑路的村幹部,剩下就是那些外出的青壯年無力帶走的小孩和老人。
這樣的地方,就是出了天大的事,也難得聽到一點響動。在社會治安上,就難免成為盲點。一旦要在短時間鎖定一個犯罪嫌疑人,比登天還難。
但大嶺鄉警務室民警葉小軍花了一年多時間,居然做到了。
知道葉小軍之前,劉國寶熟悉的是他父親老葉。老葉有鄉村神探之稱,是他們這一行的大名人。
起先鬼都不相信老葉當過警察。若說他做過地痞,做過賊,或是坐過牢,勞改過,大家反而不疑。
老葉長了一副壞相。黑皮,精瘦,臉、頸、肩膀,都是歪的。眼睛一隻高一隻低,三角形,很小,眼皮子老是耷著,像睡著了。一旦睜開,裏邊就放出陰毒的光。這光一旦盯住你,你會覺得心裏發虛,背脊上冰涼,像一條蛇在爬。
不過老葉從不認真看人,總是打哈哈,哈哈操!哈哈你好!哈哈扯卵蛋!他跟誰都一混就熟,一轉身就又好像誰都不認得。他說什麼都是有口沒心。打撲克,明明調主,他說成甩牌;明明紅桃,他說成黑桃。輪到他洗牌,他就三下兩下胡亂攏成一堆了事。這就隻有老輸。輸了,他一句不囉唆,把衣服、褲子的口袋都翻轉來,圓珠筆、香煙、打火機、亂七八糟的零角票子,攤到桌上,認罰,“都拿走都拿走,操!”沒有可罰的了,就鑽桌子。讓他鑽幾回就鑽幾回,從不討價還價:“哪個叫我窮得卵子打得板凳響,鑽就鑽!”這樣亂鑽的時候,他並不計較對象,跟幹部打是這樣,跟社員打也是這樣。看著他像條瘦狗似的滿地爬,眾人總是開懷亂笑,跟著他“噢噢”地起哄。他爬得一本正經,決不耍滑頭。爬完了,起身拍拍手,又坐回到桌上:“操,老子非要看看爬到什麼時候。”
鬼也不相信他當過警察。
他卻確實當過警察,而且是很不一般的警察。傳說中就沒有他沾手破不了的案子。好幾宗驚動全省全國的團夥盜竊、詐騙、強奸、殺人案子多年破不了,都是他去臥底才連窩端掉的。一直到大禍臨頭,那些人也不肯相信賊眉鼠眼的老葉是政府的人。老葉立了幾次大功,就派到公社當公安特派員。後來成立了派出所,又當了所長。
老葉犯錯誤是在1960年。公社放了高產“衛星”,上麵來人收糧。到處都搜過了,還是有個生產隊瞞產私分。去那個隊要翻好幾座山。就因為山高皇帝遠,平時極少有幹部去。老葉去了,把一個生產隊的男女老少都召集到穀場上,擠擠地圍蹲成一堆。他就蹲在他們中間。跟他麵前的生產隊長就隻隔一管煙的距離。他先交代了來意,很簡單的幾句話:“有人告你們瞞產私分。你們自己交出來。不交,就捉人。”然後他就跟大家一樣蹲下去,再不做聲。一隻高一隻低的眼睛閉起來,眼皮子耷下去,像是睡著了。沒有多久,大家還真聽到了他長一短一的打鼾聲。
三伏的日頭,極辣。地曬得冒煙。人蹲著,一動不動,就像在灶裏燒。不久就有人吃不住了,哼起來,想爬起來或換個姿勢。隻要有一點動靜,老葉的眼皮子就往上一撩,從裏邊放出陰毒的光。所有的動靜就立刻僵住。
過了中午,已經有人暈倒,屍一樣趴在地上。旁邊的人也不敢動彈。老葉突然把鼻子逼到他對麵的生產隊長的鼻子上,不曉得從哪裏摸出一把槍,頂住生產隊長的胸口,尖叫一聲:“穀在哪裏?”
生產隊長一下仰麵翻倒,臉色煞白,張大嘴抖了好久,說不出話,隻伸著一隻指頭,手抬起來,又落了下去。
這動作說明,穀是有的。
老葉這才叫“起來”,喊聲“散會”。然後就從地上提起生產隊長,讓他帶路。
這個生產隊確實瞞了產、藏了穀,預備留作隊裏人下半年和明年春上的口糧。因為煉鐵,二季晚稻沒有栽。一年就隻有這次收成了。
老葉這次立功的結果,是第二年春荒這個隊有十好幾口人餓死。後來追究責任,老葉被開除黨籍,撤銷所長職務。再後來又甄別,通知恢複他的所長職務。老葉說,所長就算了,留個公職,拿工資養家糊口吧。
上麵見他堅辭不受,隻好作罷,也沒有再派所長來。但公社派出所就兩個人,一個剛分來的警校學生,一個老葉。老葉雖然不是所長,上邊又沒有派所長,大家覺得他夠所長的份,就封他做“葉所長”。
那年冬季修水利,“葉所長”又辦了一件讓他聲名遠播的案子。
……
收夜工是一天裏最疲最累最打不起精神同時又最輕快的時候,似乎積壓了一生一世的勞苦,都在這時候突然解脫。每日天黑時該收工未收工,特別難挨。手上的血泡、肩膀上的破皮、腰和腳都約好了似的一下痛起來,痛得鑽心。但獨獨這時候,隊長就像偏偏跟人也跟自己作對一樣,死也不肯喊聲收工。挨得時間長了,難免有怨聲。大家就唆毛苟唱歌:
日頭扁扁往下丟,
叫聲老板把工收。
路上行人歇了店,
湖裏篷船彎了洲。
腳酸手軟難抬頭。
這是長工歌。毛苟曉得好多這樣的歌。他老子和他老子的老子,都是遠近出名的打歌子的人。從土改,到合作社,到公社化煉鋼鐵吃食堂,他們唱歌都唱出了風光。把老詞改成時興的詞,到處唱,從鄉裏唱到縣裏,唱到省裏。後來碰到三年自然災害,肚子餓癟了,才歇了唱。倒是毛苟記住了很多。他們傳給他的,都是老詞。新詞是幹部改的,他們總覺得改的不如不改的。
毛苟唱老詞,認真追究是可以揪出來批鬥的。但沒有哪個有心思追究。隊長聽了毛苟的歌,想起來喊了收工。大家像鬼追一樣收了家什,一窩蜂往回湧。回到工棚,大家連手上腳上的泥巴也來不及洗,又慌慌張張地拿了各自的碗筷,往廚房擠。一個個就像餓牢裏放出的餓鬼,餓狠了,端了盛滿的碗,各自找了合適的地方坐下,這是一天裏最享福的時候。
工棚裏卻傳來一長聲讓人驚心動魄的殺豬似的號叫。
正在灶台上給人打菜的爛眼被這聲號叫嚇得渾身打了個激靈,手上的勺子咣當一下掉進鍋裏。
那聲號叫的確讓人毛骨悚然。
是毛苟。
毛苟回來,發現自己地鋪頭上鎖得鐵緊的那隻先前裝農藥的木頭箱子不見了。起先他以為是哪個或拿東西或故意開玩笑,他不在的時候給他移了地方。後來他發現住幾十號人的工棚任何一個角落都沒有他那隻木頭箱子,他才慌了。他唱慣了歌子的,一旦號起來,聲音自然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