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七,秋寒,芙蓉豔。
正是深秋時節,風歇鎮上,芙蓉花開遍地,冰明玉潤。芳菲樓乃是鎮上花商碧英的產業,此時樓中更是花影千重,占盡深秋風情。
唐沐蝶著一身暗紅衣衫,由芳菲樓下人引著,分花拂葉,行過重重花台,穿過漫園異香,方踏入主樓正堂。鬧花深處樓台遠,入得樓中,滿眼花色驟消,她不由略感冷清。回首望花間,一五旬老者迎了上來,正是碧英:“唐夫人辛苦了。”
唐沐蝶淡淡應聲:“打擾碧樓主。拒霜公子隨後便到,請稍等。”
因受拒霜所托,為他做媒,這已是她第二次來到芳菲樓。初次來時,她向碧英描述了拒霜的情形,他便欣然請她帶人前來相親。
碧英正笑著讓座,唐沐蝶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伴著溫和有禮的聲音:“晚輩拒霜見過碧樓主,打擾府上了。”
唐沐蝶向門口望去,麵前之人一身素雅白衣,紙扇在手,唇角含笑,正是求親者拒霜。他身後還有一名碧衣男子,手提重禮,臉帶稚氣,她認得是他的侍者水芸。
白衣紙扇,神采飛揚,與“那個人”倒還真是相像……唐沐蝶望著拒霜,微微有些出神,一時竟忘了招呼。
“好,好好……快坐快坐,不用拘禮。”碧英隻略打量了一眼,便忙不迭地請拒霜入座。拒霜淡淡一掃,見冷落了唐沐蝶,輕笑道:“媒人最是辛苦,還是請唐夫人上座吧。”
他話語字字恭敬,但卻將“唐夫人”三字咬得甚重,唐沐蝶不由冷冷掃了他一眼。碧英遲疑了下,還未出言,卻見水芸也自落了座。他便並不客套寒暄,直接吩咐下人道:“請小姐出來相見吧。”
拒霜的眼神頓時亮了起來,唐沐蝶心中也有幾分期待:拒霜對碧家小姐極為愛慕,因碧家乃是大戶人家,怕不肯招武林中人為婿,才力求與官府有往來的她前來做媒,一片癡心,讓她拒絕不得。但是上次前來說媒時,碧環因身體不適未能相見,讓她頗為遺憾。
隻聽得環佩叮當,若有若無的蓮香襲來,一襲淺碧色衣衫的秀麗少女從旁門踏出,正是碧環。眾人不由眼前一亮:這女子雖衣飾平常、淡施脂粉,舉手投足間卻透出十足的淡雅之氣,高潔如荷。在她出現的那一瞬,不止是拒霜,連水芸的神色都起了變化。
唐沐蝶心下一歎:好個深閨秀女,難怪拒霜對她魂牽夢縈。
碧環輕移蓮步,對唐沐蝶與拒霜盈盈一禮,聲音清婉:“碧環見過唐夫人、陽月堂主。”
話音未落,大概是對上了拒霜的目光,她又怯怯地垂下視線。唐沐蝶與拒霜一同起身還禮,聽著言語,心下卻泛了疑:一個深閨小姐,是不應得知武林之事,更不應當眾說出口的。碧環為何知道拒霜是花醫門的陽月堂主、更直接以堂主稱呼?
花醫門乃是當今武林中少見的醫者門派。門下共分十二堂,各堂主分別以十二個月代稱。門下弟子雖也習武,卻隻為防身,並不求精。各花影皆潛心研習花之習性,以花為藥,懸壺濟世,為武林所稱道。拒霜正是花醫門的十堂主,因花屬芙蓉,自稱為芙蓉的別名拒霜。十月芙蓉顯小陽,故門中都稱他為陽月堂主。
聽說碧環生母早亡,大概碧英並未教導她太多閨閣禁忌……唐沐蝶尋思著,再觀碧環:她獨自立中堂中,並不言語招呼。低垂的目光裏閃著些許遲疑之色,大概還是有幾分羞澀罷。
拒霜款款上前兩步,溫聲道:“碧小姐,在下拒霜——”
聽到他聲音,碧環身子竟是猛然一震。她不留痕跡地後退了兩步,緩緩抬首,這才淡淡一笑,清婉的語音一字字吐出:“陽月堂主請稍候,待碧環奉茶。”
唐沐蝶心下一寬,與拒霜相視而笑:風歇鎮向來是飲茶定終身,相親時,女子若願與男子結親,便會親手奉茶;而男子若同樣有意,飲過茶後會在杯中放入茶錢。至此,這樁親事便告成功。
不多時,碧環便端了茶上來,堂中霎時茶香四溢。碧英望著拒霜、碧環兩人,眼中的笑意更盛。
碧環先奉首杯與唐沐蝶,次杯與拒霜,略略遲疑後,又斟了一杯遞與水芸。不知為何,她的神色間有幾分勉強,水芸眼中也隱隱透出憂慮之色。
拒霜舉手將茶一飲而盡,早已備好的茶錢撒入杯中,叮咚作響,甚是悅耳。碧英見茶錢撒下,撫掌大笑,拒霜眼中笑意更甚,笑說著場麵上的話,餘光不時望向碧環,神色甚是關切。
但聽到響聲的刹那,唐沐蝶分明看到碧環手一抖,連水芸手中的茶水都濺出了好些。
她疑心頓起,正遲疑間,碧環款款走了過來,再度拜下:“謝過唐夫人,天色將晚,請在芳菲樓留宿一夜,明日再走罷。”
唐沐蝶忙欠身相扶,就在這時,一個紙團迅速塞入她的手中。她心知有事,神色不動,淡淡笑道:“碧小姐多禮了,如此,就恭敬不如從命。”
碧環臉色有幾分蒼白,勉強一笑走開。唐沐蝶見碧英與拒霜仍在相商,水芸出神,無人注意自己,忙打開紙團。
紙上隻有一行娟秀小字,看得出是女子手筆:今夜子時請到我房中。
當晚,拒霜便對芳菲樓下了聘禮,由唐沐蝶做媒,兩家訂下婚約。隨後,碧英在樓中擺酒慶喜,五人舉杯同慶這段姻緣。席中,碧環自是飲茶,唐沐蝶也推說不能飲酒,以茶相代,靜觀席間幾人神色。
碧英在席間頻頻勸酒,對拒霜親熱異常,但關於他的過往卻隻字不問。反觀拒霜,推杯換盞間談笑風生,偶爾眼神移轉到碧環身上,卻顯出幾分緊張。碧環倒極有深閨女子風範,隻默默飲茶,絕不言語。時而抬首望望拒霜,一旦對上他的眼神,就又慌忙低下頭去。水芸則是一言不發地不停飲酒,灑席還未過半,他已微露醉意,目光也不加掩飾,隻牢牢盯著碧環,不肯移開。
四人如此形態,再加上先前碧環的紙團,不由唐沐蝶不疑。她想了想,舉杯起身對碧英賀道:“碧樓主,今日姻緣已定,不知何時我們能喝到喜酒?碧環也屬芙蓉,不如就在這芙蓉花開之際,以花添喜罷?”
“芙蓉?”碧英似是不解其意,怔了一怔才撫須長笑,“隻要小女與賢婿願意,碧某自然無反對之理。來,喝酒!”說著,他又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唐沐蝶淡笑著陪飲,心中疑雲更重。
待得席散已近戌時,碧英仍與拒霜相談甚歡,碧環自回了房中休息。水芸略顯醉意,被下人扶到院中醒酒,唐沐蝶也識趣地告退,被引入芳菲樓的客房。她不忘碧環所托之事,故作無意地向下人問清碧環房間的方位,打算夜半一探。為打探事情的始末,她還特意向下人問了碧家平時來往之人,誰知幾個下人聞言,都齊齊搖頭道,他們在芳菲樓做事還不足七日,並不知情。
唐沐蝶頓覺奇怪。她雖不識碧英,卻也知芳菲樓在風歇鎮曆史非短,仆役怎會都是新換?
好容易到了子時,她悄悄來到碧環的窗下,輕輕扣響。過了許久,窗戶才微微開了一條小縫,伴著碧環怯怯的聲音:“唐姑娘?”
唐沐蝶輕輕應聲,隨即推窗躍入。隨手關上窗,她這才回身望向碧環:她身上依然穿著白天的碧色衣衫,隻是卸了妝,黑發披落,更顯出臉色蒼白。不知為何,她那衣衫在燭火的映照下,竟微微發亮。
“是碧磷,昨天不小心弄上的。”見唐沐蝶打量著她的衣衫,碧環輕聲解釋道。
唐沐蝶點點頭,起手便滅了蠟燭問:“碧小姐深夜找我前來,所為何事呢?”
說起這件事,碧環眼神立變,緊緊咬著下唇,半晌才低聲道:“有人……有人要殺我!”
“要殺你?”唐沐蝶微微有幾分意外,“是誰?你怎麼知道?”
碧環並不解釋,隻是緊緊握住唐沐蝶的手,眼中已有淚光浮現:“唐姑娘,我……我隻能求你……”
唐沐蝶愈發覺得不對,輕輕掙開她的手,淡淡道:“若要我插手,請碧小姐先說清要殺你的人是誰,有過什麼舉動?今日之前,我與你素未謀麵,你為何會來求我?碧樓主是否知情?”
碧環有幾分不自然地後退了幾步,眼神慌亂,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我聽父親說您也是武林中人,我想,您大概可以保護我……”
唐沐蝶皺眉,碧英怎麼會知道這件事?她並不住在風歇鎮,隻因助鎮上的總捕頭破過幾件案子,官府對她比較敬重,才被鎮上人知曉。但她從未說過自己涉足武林,何況與她在武林中有交往的,也隻有花醫門荷月、陽月兩位堂主而已。
難道……唐沐蝶沉思著,無意中抬起頭,卻見碧環幾乎退到了房門邊,表情有畏懼之意。她一凜,就在這時,背後窗戶猛地大開,風聲呼嘯。她不暇轉身,袖中長劍向後揮出,清光流轉之間,數件細小暗器已被她擊飛!她劍勢不停,一挽劍花護身躍出,卻不見窗外人的蹤影。
真的有人要殺碧環?是誰?為什麼?唐沐蝶心下不解,忽然聽屋中一聲悶響,抬眼望去,頓時一驚:碧環竟緩緩倒在了地上!
她忙入屋中扶起碧環,她口中已緩緩沁出黑血,一望而知中了劇毒。唐沐蝶不由暗悔方才沒護她周全,急聲催問:“你的傷在哪裏?”如果及時將毒吸出,也許還有救!
碧環卻隻淒然搖頭,緊緊攥住她的手:“無用了……唐姑娘,求你……救救拒霜……”
一語未畢,她手猝然落下,雙目緊閉,竟就此逝去。碧色的衣衫在屋中隱隱閃動,宛如一葉浮萍。
好烈的毒……唐沐蝶暗暗驚心驚,聽屋外紛亂的腳步聲,知是驚動了眾人,便不擔心凶手返回,細細查看屍體。終於,在碧環的右肩處,她發現了一枚淬毒的銀針。
怎麼回事?唐沐蝶緩緩起身。屋中燭光已滅,依方才所站的方位,碧環不會被月光照到,從窗外隻能看見她自己的人影。凶手必會以為她就是碧環,應該全力攻向她一人才對,怎麼會將暗器擊向方向完全不同的碧環?
門外已開始吵鬧,下人們挨戶敲著門,查看發生了什麼事。唐沐蝶正想開門,房門卻忽然被推開,是水芸。她還沒有說話,水芸已看清地上碧環的屍體,竟忽地伏屍大哭起來。
拒霜與碧英也隨後趕來,見到房中此景,也都驚住。許久,碧英才向唐沐蝶怒喝道:“唐沐蝶,這是怎麼回事!”
唐沐蝶冷眼看著拒霜將水芸硬從屍體旁帶離,輕聲將今夜之事說了一遍。碧英哪裏肯信,厲聲道:“環兒在房裏被殺,你又無故在房中,不是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