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正是靜華三年,承天皇朝靜華帝率兵從緲疆平叛歸來,盛世太平,普天同慶。正是國力慢起、民心所向之時,靜華帝帝位漸穩,終於有餘力力整朝綱。大力查處之下,權傾一時的司戰元使寧雨楓因私布流言處罪,滿門問斬。昔日繁華的寧府,短短三日便隻餘空宅。
這一日的傍晚,卻有一襲紫衣緩緩行向寧府舊宅,她便是寧府的大小姐,寧雨楓之女,寧鳳舞。因她自幼聰慧,又喜歡解案,一直跟隨在解語人身邊,才逃過這一劫。
語者之事,承天皇朝每一位子民都早有所聞:為語者,可獲語術,馭語物,然須以性命相易。隻要有靈術根基,每一個人都可成為語者,在說出語物之時馭語物於無形,淩駕萬種術法之上。但開啟力量之後,隻餘一年壽命,且死後魂魄將被語物所錮,萬世不得轉生。
語者的語物千變萬化,常人難以覺察,且語者的力量沒有術者可以匹敵,極易使承天皇朝動蕩,唯一能抑製語者的隻有解語人。寧府出事時,她正在外隨解語人溫悄玉查案,聽到消息已是遲了。於是她不顧溫悄玉阻止悄悄離開,懷著必死之心回府,卻被寧府遣散的下人發現而阻止。她從他們口中得知,府上舞女落化為報寧府收養之恩,已經代她而死。
她雖有幸逃得一命,卻也失了她在這世上唯一的依靠。聽說寧府的執事寧亞東與寧伽言與父親無親,未被問罪,隻是軟禁在府裏,她決意入府一探真相,還黃泉下的家人清白。因此,她才在易容之後,再度來到了曾經的家。
好不容易到了門口,她卻反而又遲疑起來。她雖然已經易容,不會有什麼危險,但不說出自己的身份,兩位執事要如何相信自己?可如果是說出實情……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事關重大,寧鳳舞也不敢大意,隱蔽在寧府不遠處靜靜思索著。忽然,耳邊一聲猶豫的呼喚響起,聲音極是柔和:“鳳兒?”
“溫姐姐?”熟悉的聲音讓寧鳳舞未經思考便吐出了這三個字,隨即意識到犯了大錯。她惶惶然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清麗少婦關切地望向她,滿眼哀憐,正是一年來與她朝夕相伴的解語人,溫悄玉。
解語人是承天皇朝疑案的解者,但凡現身都是以官府的身份。因此寧鳳舞雖然拜她為師,卻一直覺得她是朝廷的人。此時見溫悄玉出現,她不由得心驚,下意識地又脫口道:“我不是,你認錯了!”
說著她轉身就走,心下惴惴不安。溫悄玉猜到她恐懼的原因,一把挽住她冰涼的手,和聲道:“鳳兒別多心,聽姐姐話,先離開這裏再做打算,現在官兵都守著這裏呢,太危險了。”
溫悄玉一邊說一邊牽起她的手,就要帶她離開。寧鳳舞屢經變故,正自猶疑,溫悄玉的出現讓她心中一亮:溫悄玉近年來為承天皇朝屢破疑案,權力甚大。如今家門被滅,無處容身,她唯一可以信任的,也隻有溫悄玉了。
想明這一點,寧鳳舞猛地抽回手,俯身便拜:“溫姐姐,父親不可能散布流言,寧府被滅一案有疑!我要入府查證,求你帶我進去!”
溫悄玉聞言一怔,握住她的手緊了又緊,竟將她捏得生疼。過了好久,她的手才緩緩鬆開,似是平定了心緒,低低歎道:“鳳兒快起來……”
寧鳳舞從未見她這樣神情,怔怔地任她將自己扶了起來。隻聽她接著說道:“別急,我當然知道這案子有蹊蹺,所以才自請來這查案。你好不容易逃過這一劫,不能再冒險。我送你到穩妥的地方藏身,等寧府的冤屈洗淨再回來。現在你要是被抓到,就前功盡棄了。”
寧鳳舞又何嚐不明白其中的危險,但思前想後,她還是決意親自查證,搖頭道:“溫姐姐,我一定小心,不暴露身份,你隻要帶我入府……”
“——不行!”溫悄玉截口道,神色是少有的嚴厲,“太危險了,而且我感覺到寧府中現在有語者!”
“語者?”寧鳳舞頓時驚住,心中驀地湧起一股怯意,她低聲問道:“溫姐姐,你是來解語的嗎?”
“是,當然也是為寧府的事。”溫悄玉淡淡道。
“我要和姐姐一起入府!”想到前些天的決斷,寧鳳舞心中暗自下了決定,言語中盡是堅決,“鳳兒是寧家唯一血脈,為寧府脫罪之事,由鳳兒一人挑起!”
“這……”溫悄玉猶豫了許久,溫柔的眼神中閃過一絲不忍,終究還是歎息著應下,“算了,現在也沒什麼安全的地方,你跟著還也比較放心。我也不能叫你鳳兒了,換個稱呼吧。”
寧鳳舞想起代她而死的舞女落化,心頭又是一陣黯然:“是落化代我死的,叫我落化好了。”
溫悄玉微微一笑:“那便走吧,化兒。”
?
因為易了容,寧府的守衛並未認出寧鳳舞,見溫悄玉出示了解語令,便允許她們入內了。隻是大概他們也知道這屋中人極為緊要,連連叮囑她們不得久留,溫悄玉隻一味地微笑應下。
沉重的府門被緩緩推開,寧府熟悉的一切又在眼前出現,卻已物是人非。寧鳳舞雖然堅強,也忍不住悲從中來,黯然落淚。溫悄玉輕輕拍著她的肩,一邊掩飾一邊回手掩上門,隻聽一個低沉而警惕的聲音響起:“你們是——?”
寧鳳舞循聲望去,卻是自小便看著自己長大的兩位執事,寧亞東與寧伽言。她生怕他們認出自己,驚動了守衛,忙拭了淚低頭不語。溫悄玉握住她的手,笑著對他們說道:“兩位是寧府執事吧?寧亞東和……寧伽言?”
“是,你們是誰?”又有一個女聲響起,冰冷之中帶著幾分戒備,一個婦人也從屋裏走了出來。寧鳳舞認出她是寧亞東之妻,燈容。
“進去再說吧,我為查寧府之案而來。”溫悄玉不願被門口守衛聽到,示意眾人先入內,寧亞東與寧伽言略一猶豫,便也聽從了。
小心翼翼地掩上層層大門,五人終於入了正堂。溫悄玉顧不得坐下,站在堂中便道:“我姓溫,是寧元使的舊友。此次聽說寧府之案,覺得事有可疑,特來查證。兩位執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說起這事,燈容便禁不住地落下淚來,寧亞東與寧伽言也各黯然,但卻誰都沒有說話。溫悄玉知道他們信不過自己,猶豫了半晌,從懷中取出一塊玉佩,道:“這玉印,你們總該認識。”
寧伽言猶豫著接過,辨認的半晌才想起來,眼神一亮:“你是——”
說著他又趕緊住了口,但又驚又喜的表情卻是揮之不去。“——我是。”溫悄玉接道,兩人會意頷首。寧鳳舞雖不知因果,也明白這玉印必是父親的信物。
寧伽言與寧亞東悄悄交換了下眼色,這才顫聲道:“元使他……他根本就是被冤枉的!”
“原因呢?”寧鳳舞早就猜到,強抑住悲傷連聲催問。
寧伽言有幾分疑惑地望了望她,雖然疑惑她的身份,卻也沒有多問。四下望了望,他猛地開啟了堂中一處秘密機關。“哢嗒”一聲響,一個暗匣彈出,其中正靜靜躺著一塊玉印:“元使說,秘密都在這元使印裏!”
寧鳳舞急切地上前兩步,正要接過,寧亞東卻忽然手一攔,懷疑地掃了她兩眼:“且慢。伽言,隻憑痕玉不能證明她們可信,這關鍵證據不能輕易給她們!”
寧伽言聽寧亞東這麼一說,頓時猶豫起來。溫悄玉看出了他們的懷疑,溫婉一笑,指指寧鳳舞:“她是我的助者落化,我是解語人,溫悄玉。”
“溫悄玉?”解語人在承天皇朝聲名赫赫,無人不知。意外之下,寧亞東與寧伽言異口同聲反問了一句。就在這時,寧鳳舞心中忽地一寒,竟見那玉印自己浮上了空中,帶著風聲疾速砸向寧伽言的額頭!
“閃開!”溫悄玉發覺了不對勁,一聲低喝推開寧伽言。但那玉印竟似有了生命一般,在空中一個急停,又向他砸了過去!眼看任何救援都已經來不及,寧鳳舞隻來得及一聲輕呼:“小心玉印!”
那玉印已是將將觸到寧伽言的額頭,就在那時,竟似有什麼阻擋一般,緩緩地停了下來。寧鳳舞站得近,立即一把搶了過去!
眾人齊齊鬆了一口氣,寧亞東顧不得其他,先把燈容護在了身後。寧伽言過了好半天才後怕地睜開眼,不敢相信地摸了摸額頭,抹去一把冷汗:以方才的速度,這玉印足以要了他的命!
看著眾人驚魂未定的樣子,尤其是溫悄玉不自然的蒼白臉色,寧鳳舞突然想到了什麼,心中一涼,強笑道:“溫姐姐,這語解得好。”
解語人自身也可以使用語術,於是寧伽言知道是溫悄玉救了自己,正想道謝,卻被燈容顫聲打斷。
“解語人,剛才那攻擊……是不是語術?”
其實同樣的疑問也盤旋在每個人的心頭,每一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溫悄玉淡淡點頭,沒有絲毫猶豫,表情卻有些捉摸不定。
一時間堂中寂靜得可怕。寧鳳舞知道,每一個人心中都轉著同一個念頭:正堂中隻有五個人,那語者,就在他們之中!
突然,沉默被一陣粗暴的敲門聲打斷,是守衛送來了食水:“半個時辰來收東西,你們快一點!”
寧鳳舞知道寧亞東幾個是處在軟禁中,必須聽從守衛的安排,便向溫悄玉使了個眼色。溫悄玉會意,淡淡道:“無論語者是誰,我不會允許他在我麵前傷人,請各位不必擔心。伽言執事若是不放心,請先收起玉印,先用了飯再說吧。”
解語人之威不言自明,再加上寧鳳舞也依言交出玉印,寧亞東鄭重將其鎖回暗匣,燈容也就接過食水入了廚。溫悄玉遲疑了一陣,道:“兩位執事,請你們稍等。”
說著,她手輕輕一牽,便將寧鳳舞帶出門去,緊緊關上。大門相碰,發出沉悶的聲響,讓寧鳳舞的心,也不由自主沉重了下去。
才出了門,寧鳳舞就覺得溫悄玉的神色不同以往:“溫姐姐,怎麼了?”
溫悄玉靜靜地看著她,淡定的雙眸裏映出她難掩的寒意:“鳳兒,你……什麼時候成了語者?”
“語者?沒、沒有!”聽她問得這般直接,寧鳳舞慌亂之下隻顧否認,完全想不起早已準備好的辯白之辭。溫悄玉絲毫不聽,隻黯然道:“你騙不了我,方才語者的攻擊是你阻住的。”
寧鳳舞身子微微一震,緊緊咬住下唇,沉默許久,卻無力辯駁。
因為她的確是語者。
得知寧府被滅的那天,她便立誓要成語者為家人報仇。因此,先前溫悄玉說出寧府中有語者時她極是害怕,她以為溫悄玉發覺的語者就是她!
“溫姐姐,我不是故意瞞你,隻是……”
她眼圈一紅,沒有再說下去。寧府被滅是朝廷所為,她孤身一人如何相抗?如果不成語者,不靠那語術護身殺敵,她幾時才能報得了仇?
她不怕死,但在報仇之前,她不想被溫悄玉解語。
不知道要如何麵對溫悄玉,寧鳳舞心中酸楚,低頭不語,溫悄玉猛地抓起她的手,聲音也帶了顫抖:“鳳兒,你明白成為語者意味著什麼嗎?以性命相易,你是打算要殺人嗎?用你這雙手殺人嗎?”
“溫姐姐,我……”寧鳳舞不曾想她竟然這麼激動,怔怔地望著她,無法應聲。溫悄玉身為解語人,早已見慣了人間淒苦、生離死別,怎麼竟會為自己如此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