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稅一早已是老黃曆了,即使不計集市稅和店鋪稅,單是鈔關商稅從萬曆十七年始就已經是十五稅一,而且稅吏對貨物的市值往往高估,導致鈔關稅達到十稅一,當然,若肯賄賂稅吏,那就低估貨值,降至二十稅一,這其中隨意姓很大,[***]由此而生——
張原現在是進京趕考,沒有時間也沒有能力革除鈔關稅收的嚴重弊病,他要做的是盡量深入了解大明鈔關和商人的現狀,為以後可能的改革做調查研究,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現在正是行路時,所以也無意揪住這兩個稅吏不放,治標不治本沒用——
那黑臉、黃臉兩個稅吏惹不起這一群舉人,本來都不敢收高郵商人的稅了,但張原又叫他們收,就隻好按一百二十壇香醋毎壇四錢八分來收,十五稅一,黃臉稅吏心算能力不錯,很快就算出來了,收了高郵商人三兩六分稅銀。
船過了鈔關,夕陽就已落下遠處山巒,泊在兩岸的航船漸多,船娘在生火做飯,炊煙嫋嫋,被風吹散又飄蕩到河麵上,寒水自碧,暮色漸起,這冬曰黃昏的運河有一層如夢似幻的青煙籠罩,不嗆人,微有煙薰味。
早早過了鈔關的範文若他們的三條船泊在離鈔關一裏遠的左岸,見後麵兩條船耽擱了這麼久才跟上來,範文若便站在船尾高聲問出了何事?
阮大铖的船慢慢駛近、靠岸,張原笑道:“了解了一下鈔關稅製——我們這是要夜泊揚州了嗎?”
那高郵商人的船也停靠過來,與阮大铖的船並排,還隔著四、五尺遠,這高郵商人就奮不顧身跳了過來,向張原這幾位舉人老爺磕頭謝恩,說今天若不是遇到幾位恩公,那他這趟買賣算是白跑了,說不定還讓稅吏叉到衙門去,那就更慘——
阮大铖笑道:“生受你一籃鹹鴨蛋,怎麼也要幫你一把。”
高郵商人陪著笑,問:“老爺們要香醋不要,上好的鎮江香醋。”
阮大铖道:“我不慣吃醋,介子兄你們呢?”
穆真真好象喜歡吃點酸的,張原就要了一壇,高郵商人即命夥計抱了一壇香醋來,這一壇約有二十五斤,張原心道:“這麼一大壇要吃到幾時。”讓武陵付五錢銀子,高郵商人哪裏肯收,張原道:“萍水相逢,就幫你這一回,並不存讓你報答之心,你也不是什麼大商賈,五錢銀子也不少,收下,收下好說話,我還有話問你。”
高郵商人甚是感激,找了武陵五分銀子,這一壇香醋就算是為舉人老爺托帶的。
阮大铖看著張原和那高郵商人站在船頭說話,對身邊的焦潤生道:“張社首真是和什麼人都有話說啊,不恥下問,就是張社首。”語氣似有揶揄之意。
焦潤生道:“家父曾言,象介子這樣好學穎悟的生平僅見,介子想必是要多了解一些商賈市井百態吧,既然人人皆可為聖賢,那麼人人皆有各自的學問,學問無處不在啊。”又向阮大铖說起前年在杭州包副使南園,張原初次拜見他父親焦竑說的“捧茶童子即是道”的事——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
張岱朗聲道:“諸位途經揚州,難道就這樣不顧而去,不管那二十四橋風月了?”張岱的遊興實在是濃,昨夜唱戲金山寺,今曰又想冶遊夜揚州。
周墨農笑道:“宗子說得是,不留青樓薄幸名,簡直是愧對先賢。”
阮大铖來過揚州多趟,說道:“這裏離大明寺、平山堂約五、六裏,我們去那邊一遊如何,平山堂是近年重修的?”
高郵商人回答了張原的一些問話,然後連連打躬致謝,回到三櫓船,要連夜趕回寶應縣去。
張原見眾人商議夜遊揚州,便過來問:“集之兄,瘦西湖離此遠嗎?”
“瘦西湖?”阮大铖一愣,“哪裏有瘦西湖?”
張原道:“就在大明寺邊上。”心想:“難道瘦西湖這時還未得名?”
果然,阮大铖笑道:“那是保揚湖,是故宋護城河的遺留,不過介子喚保揚湖作瘦西湖更妙,保揚湖實比得西湖一角。”
文震孟、黃尊素等人不喜遊玩,還有幾個是身體弱怕冷不願去的,就留在船上,文震孟與金尼閣長談,接著譯《伊索寓言》,張原、張岱、阮大铖、周墨農等連同仆廝二十餘人雇了碼頭的轎夫,乘轎趕到大明寺時卻遇城中某富戶在寺中超渡亡親放焰口,眾人有些掃興,又到平山堂,門是關著的,久叩不開,大門前石棚的枯藤殘葉很是蕭瑟——
周墨農還帶著他的簫,慨歎道:“玉人何處教吹簫?”
阮大铖笑道:“這瘦西湖還是比不得杭州西湖繁華,更何況現在天寒地凍,隻有我等興致高才會來。”
周墨農搓著手瑟縮道:“天實在是冷,不適合夜遊,集之兄還是帶我等去領略一下二十四橋風月吧。”
阮大铖也是風流慣家,說道:“廣陵二十四橋風月,唯刊溝尚存其意,不過那裏的名記等閑見不到,名記匿不見人,若無向導不得見,還要先預訂,歪記則有數百人之多,揚州人不厚道,好好的叫人歪記,其實歪記中更有麗色佳人,而名記往往並不以美色見長,就看諸位的喜好和眼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