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裏好幾戶人家早已在自家門口吃飯了,聽到消息紛紛端著飯碗朝曬場圍攏過來。等瘸子根土領著女人走近了,他們又從曬場周圍聚攏來,像看西洋鏡一樣,熱鬧地跟了一段。他們用筷子興奮地敲著碗,問:“根土,伊是啥人啊?”

大表舅沒有吭聲。

在村裏人越縮越小的包圍圈中,大表舅有些發窘。他頭低著,顧自往前走。後麵的女人大概沒見過這樣的架勢,有點被嚇著了,不小心被石頭絆了一下,身體一晃,差點摔倒。大表舅趕緊轉過身去,伸出手扶住她。女人的手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牢牢地攥著我表舅,不肯再鬆開。

大夥兒哄笑起來,有的人甚至笑得“咯咯咯咯”收不住,像夏收季節的熱浪一樣直發顫了。

村裏人的嘴巴不再寂寞了,他們決定不輕易放過這對男女,仿佛這對狼狽的人兒突然之間成了活寶,給秋日裏略顯寂寥的曬場一下子充進了快樂的空氣。

“根土,這要飯的,你領回來做啥?”

“根土啊,這要飯的女人,你哪裏尋來的?”

“根土,伊莫不是你媳婦吧?”

“看不出來呀,老都老了,瘸子的心還是活的嘛!”

……

聲浪四起,曬場上呈現了自夏收後就早就消失的那片空前的生氣。我的大表舅在這股聲浪裏穿行,仿佛被剝了衣服又被毒日頭灼著,難堪自不用說了。他把頭垂下,下巴都抵到精瘦的胸口了。沒有人看清他的表情。倒是那個陌生的女人,在人群的訕笑中,茫然地直著頭,轉來轉去不知道看向哪裏。她的淩亂而肮髒的頭發,隨著頭的轉動在灰色的空氣裏揚起。

“隻要是女人嘛,都一樣的。”人群中突然有一個又尖又高的聲音冒出來,像鋼絲拋上去一樣,把其他聲音都壓下去了。“根土啊,你趕緊去小店買塊肥皂,給伊洗洗就好了!”

人群中又一陣爆笑。這陣笑從曬場的上空四溢出去,抖動了整個閻王爺村。

大表舅的臉一陣青一陣白。他拖著殘腿,一瘸一瘸艱難地穿過了圍觀的人群。他從橋頭把女人帶回家的那段路,就像一場漫長的遊街。在村裏人的語言暴力當中,他默默地忍受著,前行著,一聲也不吭。他的手已經緊緊地拽著女人。

他悶聲不響地把女人帶到了家裏。

(三)

在那間四麵漏風的泥坯房裏,我的年過半百的大表舅為那個流浪的外鄉女人升起了煙火。灰白的煙霧從煙囪上彌漫開來,在天空中輕輕飄散。

天色徹底暗下之前,大表舅去敲了我外婆家的門。外婆剛從廟裏回來。大表舅向我外婆討了一套舊衣裳。

當外婆去裏屋找衣裳的時候,大表舅就站在堂前,垂手等著。他的表情恭順、謙卑,完全一副晚輩的模樣。雖然他和我外婆年紀差不多大,但對我外婆卻一直是敬重的。

後來,我外婆跟著大表舅去了他的家裏,看望了那個外鄉女人。外婆帶去了幾套衣裳、一把木梳子、一根頭繩,還拎去了兩碗菜和一條熏魚。我不知道外婆有沒有給她的老外甥交代一些什麼,或者有沒有在那一間破陋的泥坯房裏舉行一個什麼儀式。反正從那天以後,外婆承認了大表舅撿來的這個女人,在外人麵前開始稱她為外甥媳婦。外婆的這點寬容,讓多年以後的我感動不已。

外婆很快就發現,老外甥領回來的女人,不但腦子有點缺失,而且還是個啞巴。

沒有人知道我的表舅媽叫什麼。大表舅不知道。表舅媽她自己也不知道。

第二天,當我的表舅領了梳洗幹淨的女人去地裏的時候,村裏人顯然是很吃驚的。女人長得不醜,換洗幹淨了還顯得很秀氣。一條半長的辮子,垂到肩前麵來。臉雖然有些瘦,皮膚還有些蠟黃,但整張臉光潔,看上去不到三十歲的樣子。

大表舅走在前麵,肩上扛了一把鋤頭。女人跟在後麵,大概一步的距離。清晨的陽光,灑在這一對露水夫妻的身上。當穿過村中心曬場的時候,年過半百的大表舅,突然步子矯健了許多。他咳咳了嗓子,把胸脯挺起了一點,臉上有了難得的笑容。當別人再次問他時,他咧著嘴笑著,毫不掩飾地點點頭,應了。“這是我媳婦。”

“你媳婦叫什麼呢?”

“嗯,叫……叫菊花。”大表舅那一瞬也有些發愣,但在短暫的發愣之後,他迅速給他的媳婦取了一個名字。

大表舅那一低頭,正好瞥見了曬場邊上的野菊花在燦爛開放。

人群又一陣訕笑。

遠遠看著,跟在瘸子根土後麵的那個女人羞怯安靜。隻有走近細瞧了,才會發現女人的眼睛有點空洞。這點空洞,預示著她和村裏其他的女人還是不一樣的。

村裏的小孩很快唱起了一首謠歌,“稀奇稀奇真稀奇,瘸子老頭娶媳婦。討飯婆子太清爽,乓令乓令入洞房。問伊名字叫什麼,路邊菊花一朵朵。”

這首謠歌在村裏傳唱了兩年,從一個孩童的嘴裏到另一個孩童的嘴裏。直到有一天我的表舅媽突然消失,這首缺德的民謠才漸漸在閻王爺村平息下來。可等到那個時候,民謠唱與不唱都已經對落魄的大表舅沒有一點影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