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幾十年裏,戰亂加上饑荒,村裏的人經常外出逃難,唯有大表舅從來沒離開過閻王爺村。他說他走不快,炮彈來了,照樣還是會一屁股打到他的。他前麵的大部分人生,就像一隻悶葫蘆,悶聲不響結在閻王爺村的藤上,風也好雨也好,土匪來了也好鬼子來了也好,從來不離開村子跟著大夥奔其他的人生去。無論什麼難關,他都一一熬過來了。
說他命大也行,說他命賤也行,反正每次等村裏人陸陸續續回來了,都會看到瘸子根土安然無恙,依舊悄無聲息地進出在那間搖搖欲墜的泥坯房。
那間茅草鋪頂的房子,就像大表舅的命一樣,眼看著離坍倒就差一陣風了,可每次都被他修繕了,又能經一些年頭。
大表舅是個老實人,在村裏,他從來沒漲紅臉粗著脖子說過話。他是屬牛的,他的老實就跟沉默的耕牛一樣。我外婆常說,大表舅這世是頭老水牛轉來的。牛還有牛鼻子裏噴噴氣撒腿跑的時候,可大表舅連鼻子噴氣都不會。
常常是天剛亮,大表舅就扛著鋤頭下地去了。一直到太陽落山,他才拖著影子回家。年輕的時候,村裏小夥的活蹦亂跳和他無關。等到上了年紀,那幫老人都開始做祖父外祖父了,也似乎不屑與一個老光棍為伍,倒是路過的時候,仍舊開著瘸子的玩笑——有些玩笑無關痛癢,有些卻惡毒,跟幾十年前一樣。而我表舅卻從不搭理,一律裝著沒聽見。
大表舅是眼看著村裏的年輕人一撥一撥成親了,一撥一撥生兒育女了,又眼看著年輕人的兒女們一撥一撥長大了,一撥一撥談婚論嫁了。村裏的媒婆也都一撥撥在換,可那些婆子就像商量好了一樣,從來不在大表舅家的門口停留半步。誰手中的鴛鴦譜上都沒有我瘸子表舅的名字,好像人一旦殘疾了,婚娶等諸多事情也都會隨之作廢。全村的人,都自覺不自覺地對我那可憐的表舅執行了一場規模浩大、綿延半個世紀之久的集體忽略。
沒有人想到,我的瘸子表舅也會需要女人。
所以,當若幹若幹年以後,當我的大表舅領著一個女人走進閻王爺村的時候,首先遭遇的就是一片嘲笑。
站在河埠頭的人,最先目睹了瘸子根土領著女人進村的畫麵。那手牽手的樣子,在村裏頭可是稀奇的。當根土領著女人走上石橋時,有人在水邊起哄了。
“喂,大家看啊,那是誰呀!”有個女人叫起來。
“喲,那不是瘸子根土嗎?”馬上有人呼應,一片訕笑緊跟著來了。
接著,閻王河水鬧騰翻了。那些在河埠頭淘米汰衣裳的人紛紛把水潑起來,歡呼雀躍地潑向石橋上的人。
瘸子根土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嚇了一跳。他趕緊伸出胳膊去擋水,身子側過去。後麵跟著的女人顯然受了驚,一趔趄,差點朝橋下翻出去。根土急忙拽住了她。見女人猶豫,根土隻好停下腳步,端起另一隻手,扶她過橋。
這下,橋下就更鬧騰了。
“謔,根土!怎麼那麼親熱啊,伊是誰啊?”
“根土,你進趟城怎麼就領回來個女人啦?”
“人家根土有本事,用竹篾籮筐換女人回來了!”
“嘻嘻,你瞎編什麼呀?人家根土老頭是那樣的人嗎……”
……
水還在繼續潑。秋日急水流淌的閻王河兩岸充滿了歡暢的氣氛。這歡暢,源自於一對站在橋上業已戰戰兢兢的男女。閻王爺村的快活,從來不會因為別人的狼狽而有所收斂。
我的大表舅顯然沒料到會有這樣的遭遇。等走過石橋,他就趕緊把手鬆開了。而女人,也因為緊張和膽怯,縮回了自己的手。她緊緊地跟在我表舅後麵。
這個秋天的黃昏,突然被設計得如此喧囂。夕陽已經從村舍的屋頂上落下去,天是整片的灰,但天際的邊緣似乎不甘寂寞,折射著一些發紫的奇異的光線。表舅一瘸一瘸走在前麵,那個頭發蓬散的女人,怯怯地跟在後麵。
大表舅領了一個衣裳髒兮兮的女人,穿過了閻王爺村中心的那片曬場。
女人衣衫襤褸,肩背部位破了好幾條口子,露出裏麵焦黃的一層皮。衣服下擺補丁掛補丁,一塊塊耷拉著,像掛著一圈萬國的旗幟。腳上的兩隻鞋不一樣,一隻是解放鞋,一隻是布鞋,塗滿了汙漬,黑油油的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兩個大腳趾頭從破洞裏露出來。
女人的頭發沾滿了草屑,結成一團一團的。額前也是一堆亂糟糟的頭發,頭發後麵躲著一雙恐懼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