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周楚康說,我還是想來看看你。

蘇麗娜是一點一點平靜下來的。她在周楚康對麵坐下,隔著火柴盒問他是怎麼找到這裏來的。周楚康說他半年前就知道了這個地址,也知道了她現在的狀況。上海公安局曾兩次來他部隊外調,他們要了解蘇麗娜在一九三七年前的情況。周楚康說,如果當年讓我找到你,你絕不會是現在的樣子。

周楚康曾在上海找過她兩次。長沙大會戰時,他眼睛受傷,在去香港治療途中在上海整整停留了十天。他幾乎找遍了整個租界。第二次是抗戰勝利,他隨部隊由印度空投上海受降,周楚康動用了軍方與上海的幫會,還是沒能找到蘇麗娜。後來,他的部隊開赴東北,在四平戰役中他率部起義。現在,周楚康已經是解放軍四野的副師長。

我以為你死了。周楚康摘下軍帽,使勁捋著頭發,說,當初,我連上海的每個墓地都找遍了。

你就該當我是死了。蘇麗娜淡淡地說,你不該來。

周楚康點了點頭,說,我知道。

沉默了很久後,蘇麗娜站起來,說,你走吧,他要回來了。

周楚康站起來,看著桌上那些火柴盒,說,我能幫你什麼?我會盡力的。

蘇麗娜搖了搖頭,說,不用了。

可是,周楚康走到門口,戴上帽子,盯著她的眼睛,忽然問,這些年裏你想過我嗎?

蘇麗娜怔了怔,但沒有回答。她站在門口,慢慢地挺直脊背,臉上的表情也一點一點變得慵懶而淡漠,就像回到了當年,又成了那個風姿綽約的軍官太太。

蘇麗娜看著周楚康轉身出了石庫門,很久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整個人也像是一下被抽空了。關上門後,她一頭倒在床上,拉過被子,沒頭沒腦地蓋在身上,但還是覺得冷。

蘇麗娜冷得發抖,在當天夜裏就生了一場大病。

兩個月後,仲良在報紙上看到了周楚康犧牲的消息。他是誌願軍第一位在朝鮮戰場上犧牲的副師長。回到家裏,他對蘇麗娜說,記得你曾讓我打聽過周楚康的消息。

蘇麗娜停下手裏的活,愣愣地看著他。

有個誌願軍的副師長也叫這名字。仲良說,報上說他犧牲了。

蘇麗娜低下頭去,緩慢而仔細地把手裏的一個火柴盒糊好後,看著他,說,總有一天,我們都會死的,但我要死在你前麵。

仲良說,為什麼?

蘇麗娜說,我不要你把我一個人留在這世上。

後記

二十年後,蘇麗娜用一條圍巾裹著被剃光的腦袋,在一個深夜獨自離開了他們住的小屋。兩天後,人們在蘇州河撈起一具水腫的光頭女屍,仲良卻並沒有流露出過分的悲傷。他隻是徹夜坐在床頭抽煙,意外地想起了同樣死在蘇州河裏的周三,想起了他的第一個女人秀芬,想起了他的父親徐德林,想起了他的母親與老篾匠,還有潘先生,還有布朗神父。仲良在一夜間想起了所有與他有關的死去的人們。

又十年過去了,仲良從靜安區郵電局正式退休。他帶著蘇麗娜的骨灰盒離開上海,回到他母親的家鄉斜塘鎮,把妻子安葬在那條河邊。每年一到清明,他都會用蠅頭小楷給愛人寫上一封長信,然後在她墓前焚化。他在火光中一次又一次地看著蘇麗娜站在他的跟前,臉上的表情慵懶而淡漠。

⊙文學短評

這個關乎潛伏的小說充滿了人文關懷,綿延而著力是難得的佳品。主人公徐仲良為了第一眼的愛戀搭上了一輩子的時間與精力。那個慵懶而淡漠的表情讓這個小男人一輩子都不願走出她的世界,為她而做一名潛伏的特工,為她而覺得自己一輩子的意義就是如此。而這個如花的女人一生在國家給予她的命運中遊走,為了得到“國家”與“組織”所需要的情報,她潛伏在國民黨軍官的身邊:一個是英勇抗戰最後起義的國民黨軍官周楚康的妻子,一個是故意透露抗戰消息的國民黨抗戰軍官秦兆寬的姨太太,最後她卻和一個“普通”的郵遞員共度慘淡的人生。她是幸福的,卻又是不幸的,她到底是誰?她的身份是什麼?在抗戰勝利二十年後,她因無法證明自己,隻能用圍巾裹著被剃光的頭投河而死,而他,郵遞員,每年要為她手書一封寄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