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蘇麗娜離開醫院被關進一間屋子,每天都有麵目不同的解放軍幹部來提審她,可問題始終就這麼幾個:你是什麼人?替誰工作?你的任務是什麼?你的聯絡人是誰?你們用什麼方法、在哪裏接頭?

蘇麗娜每次都像夢囈一樣,反複說著她是上海辦事處的情報員,她的代號叫布穀鳥,她的領導是潘先生,也就是革命烈士楊複綱。直到三個月後的一天,陳科長讓衛兵打開房門,對她說,你可以走了。

蘇麗娜坐著沒動,忽然用挑釁的目光直視著他,說,你們不懷疑我了?

陳科長迎著她的目光說,也沒人能證明你。

那我現在是什麼?蘇麗娜仍然直視著他。

至少你當過百樂門的舞女。陳科長想了想,說,你還當過汪偽漢奸與中統特務的情婦。

十五

這天早上,仲良跟往常一樣離開家,但沒有去靜安郵政所上班,而是直接走進上海市公安局的大門。他把那個銀質的十字架放在陳科長的辦公桌上,一口氣說,我的代號叫鯰魚,我曾經是蘇麗娜同誌的通訊員,我可以證明她的身份。

整整一個上午,都是仲良一個人在說。到了午時,陳科長站起來打斷他,說先吃飯吧,吃完了再說。下午,仲良一直說到天近黃昏,陳科長又站了起來說,我們確實查證過那些情報,也知道有鯰魚和布穀鳥這兩個代號,可我憑什麼相信你說的?

仲良想了想,說還有人可以證明。他說,隻要你們找到克魯格神父,他能證明我就是鯰魚。

陳科長笑了,說,你想我們去找個美帝國主義的特務來證明你?

一個月後,仲良再次走進陳科長的辦公室。陳科長翻開一份卷宗說,我們已經證實你是徐德林烈士的兒子,一九三六年你接替他在靜安郵政所擔任郵遞員,你認識我們的地下情報員周三同誌,我們還了解到你在解放上海的戰鬥中表現突出,差點犧牲在攻打招商局貨倉的戰鬥中,但這些都不能證明你就是鯰魚。

那你叫我來做什麼?

告訴你我們查證的結果。陳科長說,徐仲良同誌,我理解你的心情。

我不要理解,我要證明。

陳科長說,我們隻能證明你在舊社會是名郵遞員,現在還是名郵遞員。

仲良點了點頭,再也不說一句話。他用了整整半天時間才回到家裏。

這天晚上,仲良沒有趴在桌子上練字,而是提筆給副市長潘漢年寫了封長信。可沒想到的是蘇麗娜第二天一起床就把信撕了,說還是算了吧,能活著她已經很滿足了。仲良說,不能算,我不能讓你背負這樣的名聲。

蘇麗娜的眼神一下變得醒目,盯著他看了會兒,低下頭去,說,那我走,我去找個沒有人知道我的地方。

仲良慌忙拉住她的手,站在她麵前,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蘇麗娜慢慢仰起臉,像個年邁的母親那樣伸手摸了摸仲良的臉,忽然一笑,說,你真傻,你想想那些死去的人,我們能活著已經很幸運了。

可是,仲良不甘心。他常常在下班後坐在郵政所的門房裏寫信,就是從來沒收到過回應。

有一天,尤可常歎了口氣,提醒他這樣下去會闖禍的。仲良一下勃然大怒,瞪著他,說,你都能有個中國名字,她憑什麼要背個特嫌的名聲?

尤可常又歎了口氣,閉了嘴,坐到一邊默默看著窗外的夕陽。

新中國的第一個國慶節剛過完不久,蘇麗娜在家裏接待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敲門聲響起的時候她正坐在桌前糊火柴盒,這是街道上照顧她的工作。

蘇麗娜愣了愣,起身拉開門,就一眼認出了周楚康。他穿著一身筆挺的解放軍將校製服,站在門口等了會兒,說,不請我進去坐一下?

蘇麗娜就像個木頭人一樣,扶著門板讓到一邊。

周楚康環顧著屋子,在堆積如山的火柴盒前坐下,說,我來看看你。

蘇麗娜不吱聲,她唯一能聽到的就是自己的心跳。

周楚康又說,我知道,我不應該來。

蘇麗娜還是不吱聲,她在周楚康的帽簷下看到了他鬢邊的白發,許多往事一下堵在胸口。隔了很久,蘇麗娜總算憋出一句話,說,我跟人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