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仲良來到靜安郵政所,他見到的第一個人竟然是伊藤近二。現在的伊藤成了郵政所的門房。他扶了扶眼鏡,微笑著對仲良說他已經改名字了,他現在的名字叫尤可常。仲良看著他那張越發幹瘦的臉,說,你應該在戰俘營裏。

尤可常還是笑嗬嗬的,說早在一九四四年他就是反戰同盟的成員了,我為你們的國家多少是做過一點事的,不然你們怎麼會放過我呢?說著,他跟所有負責的門房一樣,把仲良領到所長的辦公室前,敲了敲門後,恭恭敬敬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可是,當仲良對所長說他還想回來當一名郵遞員時,所長詫異地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說,你早該有房有車、出門有跟班了,你是抗日的功臣。仲良笑了笑,說他什麼都不是,他現在隻想找份工作養家糊口。所長點了點頭,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後,說,看來,是我看走眼了。

所長覺得有點對不起仲良,臨別時,一直把他送到大門口,顯得特別寬容與感慨,讓他想來就來吧,什麼時候來都可以,連自行車都不用準備了。所長說反正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鍾,誰也不知道這郵政所的門還能開到幾時。仲良又笑了笑,說家書抵萬金,總有人要寄信的。仲良記得所長曾經說過:有時候一封信就是一片天。

蘇麗娜失蹤是在解放軍開始攻城的前夕。

那天早上,仲良去上班不久她也離開了家。已經連著好幾天了,蘇麗娜每天都在米行門口排隊,擠在搶購的人群中,可怎麼看,她都不像一個每天在為柴米油鹽操勞的女人,更不像是個郵遞員的妻子。

傍晚,仲良回到家裏生著爐子做完飯,還不見蘇麗娜回來,就坐在飯桌前,一直等到第二天黎明。他把可能發生的事都想了一遍後,開始發瘋似的尋找他的妻子。可是,在問遍了上海所有的警察署、收容站、難民營與救護所後,仲良的尋找變得漫無目的。他像個幽靈一樣每天遊蕩在上海的街頭,連做夢都想著蘇麗娜會忽然出現在他麵前,臉上掛著淺淡的笑容。

解放上海的戰鬥整整打了半個月,槍炮聲日夜不絕,滿大街到處都是血肉模糊的傷員與載滿士兵的軍車,仲良尋找的步履卻並未因此停止。他就像個倉皇而焦躁的逃兵穿行在大街小巷,直到解放軍的槍口頂到了胸前,讓他舉起手來時,仲良才發現自己身上的郵遞員製服早已汙穢不堪,根本分不清他是個郵遞員,還是名國軍士兵。仲良指著胸口的郵政徽章,不停地解釋,我是郵遞員,是送信的郵遞員,我是你們的同誌。

總算有位解放軍的排長聽明白了他的話,攤開一個本子,指著上麵“外白渡橋”四個字,說,你是同誌就帶我們去這裏。

仲良二話沒說,啃著排長給他的一個饅頭,就成了解放軍的向導。他帶著這個排的戰士從外白渡橋一直打到郵船碼頭。第二天,他們攻下了招商局的貨倉,可就在穿過太平路的時候,從對麵窗口射來的一顆子彈穿透了他的腹腔。

三天後,仲良在解放軍戰地醫院的一張病床上醒來,在滿目刺眼的陽光中,他看見蘇麗娜正俯身摸著他的額頭。仲良想抓住那隻手,可人動彈不了。他張了張嘴,同時也看清楚了,那是名年輕的解放軍護士。

解放軍護士直起身,說,別說話,好好躺著。

十四

新年的第一天,天空中到處飄揚著五星紅旗,而靜安郵政所裏最大的變化是郵遞員身上的製服,全部由黃色換成了綠色。換裝後郵遞員們擠在收發室的窗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說衣服還可以,就是頂著個綠帽子走街串巷的,有點不像話。大家哈哈大笑,仲良咧了咧嘴,一扭頭就看見了蘇麗娜。她站在郵政所的大鐵門旁,穿著一件發白的士林布棉褂,就像個打雜的女工,蒼白的臉色卻更像是從醫院出來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