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長說他曾是南華大學曆史係的學生,投筆從戎後參加過湖南芷江的雪峰山戰役,他的理想是留在學校裏當一名曆史教師,是日本鬼子逼他穿上了這身軍裝。連長每次說話時看著蘇麗娜的眼神,都會讓仲良想起當年的自己。

有一次,連長說起在行軍經過廣西時,蘇麗娜忍不住問他有沒有聽說過八十八師?連長想了想說不止聽說,還碰到過,他們後來去了緬甸打鬼子。連長問,你有親人在那裏?

蘇麗娜搖了搖頭,點上一支煙,坐在櫃台裏一口一口慢慢地吞吐著。

連長看著她抽煙的姿勢,忽然說,你根本不像這個鎮上的人。

蘇麗娜笑了,問他,那你說我像哪裏的人?

連長看著她蒼白而纖細的手指,搖了搖頭,說,你絕不是這鎮上的人。

我的婆家在這裏。蘇麗娜笑著說。

那你娘家在哪裏?

蘇麗娜想了想,說,上海。

連長點了點頭,見仲良從裏屋出來,就又朝他點了點頭,帶著馬弁走了。

仲良望著連長上橋的背影,說,他喜歡上你了。

在我眼裏他還是個孩子。

在你的眼裏我也是個孩子。

曾經是。蘇麗娜看著他,說,現在你是我丈夫。

仲良笑了。這是他們最為安寧的一段日子。可是,這樣的日子並不長久。有一天,連長穿著一身嶄新的少校製服走進鋪子。他剛剛被提拔為營長,他的士兵正在鎮外的荒地裏開挖戰壕,建造碉堡。

營長買了一包“三炮台”,但主要是有話要說。他讓蘇麗娜有多遠就走多遠,留在這裏隻能陪著他們當炮灰。蘇麗娜說,知道要當炮灰,你們還打?

營長笑了笑,說,當兵的就是打仗嘛。

那也要知道為什麼打。仲良第一次在營長與他妻子說話時插嘴。

營長愣了愣,盯著他看了會兒,然後對著蘇麗娜說,趁早走吧。

說完,營長又看了眼仲良,拿起櫃台上的香煙轉身離去。

半個月後,營長與他的士兵全部陣亡。隨他們一起毀滅的還有斜塘這座小鎮。長街上的大火整整燒了三天三夜,一直到把整條街道燒成灰燼,天上才下起瓢潑大雨。老篾匠與徐嫂一起葬身火海,他們說什麼都不肯跟隨仲良去上海,更不願跟老篾匠的兩個女兒去鄉下。他們要守著他們的產業,他們的家園。老篾匠笑嗬嗬地對仲良說,日本人他都見識過了,他還怕中國人嗎?他們一直把仲良夫婦送上船,老篾匠揮著手說,仗打完了就回來,我跟你媽等著你們。

徐嫂始終一言不發,她看著兒子的目光就像在訣別。

十三

從長江防線上潰敗下來的國軍潮水般湧入上海,但大街上一點都看不出大戰在即的景象,倒更像是末日來臨前的狂歡,每個人都像要把口袋裏的錢花光那樣,到處是排隊搶購的男人與女人。

仲良帶著蘇麗娜回到電車場對麵的家裏,發現他的屋裏男女老少擠著十來口人。他們都是隔壁鄰居從蘇北逃難來的親戚。他們看著仲良,連挪一下屁股的意思都沒有。

鄰居皺著眉頭告訴仲良,這屋子先是讓憲兵隊封了,後來又給了一個替日本人辦事的小漢奸,抗戰一勝利,漢奸被關進提籃橋的監獄不久,就搬來了個忠義救國軍的小隊長。鄰居說這是他花了八十個大洋從那個小隊長手裏買過來的。說著,他讓老婆去屋裏把房產證、地契、收據都拿出來,一樣一樣攤給仲良看。最後,鄰居看看仲良,又看看蘇麗娜,說,要不這樣,我把樓下的雜物間騰出來,你們先住下來再說。

仲良說,可這裏是我的家。

你沒看外頭的形勢?鄰居笑了笑,說,這天下都不知道是誰的呢。

當天晚上,蘇麗娜挽著仲良的手臂,兩個人沿著南京路一直逛到外灘。他們像對熱戀中的情侶,在黃浦江邊的水泥凳子上一直坐到快宵禁時,才起身回到那間沒有電燈的小屋裏。上床後,兩個人還是不說一句話。他們相擁而臥,閉著眼睛,卻誰也沒有入睡。他們在黑暗的屋子裏聽了一夜城市各種各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