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兩個人靠在榻榻米上,身上裹著被子,卻誰也沒有睡覺。他們抽光屋裏所有的煙,也喝光了屋裏所有的水。第二天一早,蘇麗娜洗了把臉就去了十六鋪碼頭的隆鑫貨倉。
陳泰濘是個禿頭的男人,看上去既卑微又猥瑣。他孤獨地坐在貨倉的一張賬桌後麵,可一接過蘇麗娜手中的信,眼神就不一樣了,尤其是在撕開信封看到那張名片後,他把那枚徽章緊攥手裏,站起來叫了聲蘇小姐。蘇麗娜一愣,說,你見過我?
陳泰濘搖了搖頭,攤開手掌,說,我見過它。
兩年前,秦兆寬在下達命令時,把這枚徽章與那張泛黃的名片一起放在他麵前,說如再看到這兩樣東西,你一定要把我的女人送出上海。陳泰濘點了點頭,說,是。秦兆寬盯著他的眼睛,說,哪怕你死了,也要確保她的安全。
陳泰濘笑了,說,長官,你多慮了。
秦兆寬馬上也跟著笑了,再也不說什麼,兩個人同時看著汽笛聲聲的黃浦江。陳泰濘記得那天的江麵上殘陽如血。
當蘇麗娜從陳泰濘口中得知秦兆寬已死的消息,她用力一搖頭,說,不可能,他是看著我走的。
陳泰濘並沒有分辯,他坐下去,冷冷地說,我會安排你盡快離開。
我哪兒也不去。蘇麗娜說完,轉身就走。
蘇小姐。陳泰濘一把拉住她,但馬上又小心翼翼地鬆開手,支著賬桌,目光陰沉地直視著她,說,不要讓秦先生再為你擔心了。
蘇麗娜在離開貨倉的一路上眼裏閃著淚光,許多往事像寒風一樣撲麵而來,讓人搖搖欲墜。可是,當她帶著仲良再次麵對陳泰濘時,她的臉上已看不出絲毫表情。她把那盒金條與美鈔放在陳泰濘麵前打開,說,就當他向你買張船票。
陳泰濘搖了搖頭,說,我的任務是送你一個人離開。
蘇麗娜說,留在這裏等於讓他等死。
那我管不了。陳泰濘說,上海每天都在死人。
那好。蘇麗娜啪的一聲合上紅木盒,說,你還是送我們兩個去憲兵隊吧。
十二
每年清明過後,斜塘鎮上都會舉行一場盛大的廟會,就算日本兵來的這幾年也不例外。長街的兩頭架著機槍,來自四鄉八裏的鄉親們照樣把廟裏的菩薩用轎子請出來。巡遊從早上一直持續到傍晚,在一片鑼鼓笙簫中,唯一缺少的是衝天而起的爆竹。日本人是絕對禁止在任何時間與場合燃放爆竹的。爆竹一響,他們架著的機槍也會跟著響起來。
仲良的煙紙店就開在長街的盡頭。坐在櫃台裏可以看到他想象過的那座橋,橋下的銀杏樹剛剛開始萌芽。這裏曾是他母親的家,現在成了他的煙紙店,除了賣香煙、火柴還兼售糖果與草紙。蘇麗娜有時也從鄉下收購一些土雞與雞蛋,主要賣給日本軍營裏的司務長。
有一次,仲良跟著日本司務長把雞蛋送進軍營,回來說其實裏麵的鬼子都是高麗拉來的壯丁。蘇麗娜正蹲在灶口燒水,她笑著說難道你想策反他們?可話一出口,她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蘇麗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周楚康,想起了她接受的第一個任務,就是不惜代價地去接近他,從他身上獲取情報,最終把他拉攏過來,讓他成為我們的同誌,成為我們的情報人員。潘先生布置這些任務時,蘇麗娜剛滿二十一歲,離她在聖瑪麗公學院的畢業典禮還有兩天。
在離開上海的貨船上,蘇麗娜第一次在仲良耳邊說起了她的身世,說起了她死在袁世凱獄中的父母,說起了她經曆的那兩個男人。他們躺在船艙狹窄的夾層間,就像擠在一口暗無天日的棺材裏,緊挨著他們的是船主偷運的煙土。蘇麗娜說完這些就泣不成聲,她沉浸在自己的往事中,好像一點都沒感覺到仲良已經把她摟進懷裏。蘇麗娜緊緊抓住仲良後背上的衣服,就像一個落水者緊抱著一塊門板。
可是,當仲良用嘴唇摸索著找到她嘴巴時,她一下清醒過來,別過腦袋,在黑暗中閉緊了眼睛。蘇麗娜變得像具屍體一樣僵硬,好像連呼吸都停止了。
貨船在長江對岸的一個碼頭靠岸,這是陳泰濘護送的最後一站。他站在岸上,朝一個方向指了指,說,往北走就是你們的地盤了。
蘇麗娜點了點頭,看著他登船離去後,捋下戴著的一隻手鐲,往仲良手裏一塞,說,我們各奔東西吧。
你去哪兒?
蘇麗娜沒回答,最後看了一眼仲良,扭頭沿著一條積雪的小路進了鎮子,在一家客棧投宿後就開始發燒。蘇麗娜在客棧的床上躺了三天三夜,她把自己的一生從頭到尾又回想了一遍,得出的結論是——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仲良在第四天的上午敲開了客棧的房門。他站在門口,望著形容憔悴的蘇麗娜。仲良一句話都沒說,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看著她。他的眼裏布滿了一個男人的滄桑與焦慮。
事實上,仲良一直守在客棧對麵的茶館裏。蘇麗娜在床上躺了三天,他就在茶館的窗口坐了三天。這三天裏,仲良的眼睛從沒有一刻離開過客棧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