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懋飯店的玻璃大轉門裏忽然走出一群人,站在一邊的門童摘下戴著的帽子。這是個暗號。秀芬知道他們等待的一刻來臨了。她扔下手裏的鏟子,飛快地穿過馬路,一手掏出手槍,一手把蠟丸塞進嘴裏。
一身戎裝的仲村信夫顯然已經酒足飯飽,就在他走下台階,與夫人一起向秦兆寬與蘇麗娜躬身告別時,槍聲響起。四把手槍從三個方向射出的子彈,打中了仲村信夫與站在一邊的日本使館武官,也打中了秦兆寬。三個人幾乎同時倒在雪地上,四周的保鏢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紛紛掏槍射擊。
秀芬一口氣射掉了彈匣裏七發子彈後,轉身就跑。路線是事先設計好的,秀芬沿著南京路的人行道跑了沒幾步,腰部就像被人打了一拳,一頭栽倒在地。
槍聲還在響,秀芬卻看到自己的血在路燈下是黑色的。她用力咬破嘴裏的蠟丸。靜靜地躺在雪地裏,靜靜地傾聽著整個世界遠去的聲音。
十一
仲良並沒有離開上海,他住進了靠近虹口公園的一幢樓房裏。這裏是日本僑民的集居地,是蘇麗娜在他們答應了克魯格請求後租下的。樓下的街對麵開著一家清園酒屋,一到深夜就有個酒鬼在那裏發瘋似的吟唱日本民謠。蘇麗娜第一次把仲良帶來時,靠在窗台上說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說著,她把一把鑰匙放進仲良手裏,回頭望著樓下的大街,又說,但願我們都用不上。
廚房裏有食物罐頭,房間的壁櫥裏掛著男人與女人的衣服,就是牆頭沒有照片。這裏更像是一對野鴛鴦的溫暖窩。
聽了一夜的日本民謠後,仲良再也待不下去。他在衣櫃裏挑了身花呢西裝與一件舊大衣換上,就像個趕著去上班的洋行小職員。可一到蘇州河橋下,他馬上改變主意了。那裏到處是排隊待檢的平民,平日裏的警察也換成了持槍的日本憲兵。仲良在路邊買了份日文報紙後,若無其事地回到屋裏。
仲良是在報紙上看到秀芬的。兩男一女,三張照片,他們的臉都被鎂光燈照得雪白。秀芬仰麵躺在地上,她睜著雙眼,那目光既平靜又迷茫。
第二天傍晚,蘇麗娜抱著一個首飾盒開門進來時,仲良手裏還捏著那張報紙。他用血紅的眼睛望著蘇麗娜,好久才問她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蘇麗娜在陸軍醫院的病房守護了兩天兩夜。秦兆寬胸口中彈,手術之後,他的手上吊著鹽水,鼻孔裏插著氧氣管,但精神卻特別的好。等前來探望的人都離開後,他讓蘇麗娜摘下他手上那枚戴了多年的戒指,帶著它去四馬路上一家日本人開的當鋪裏,去找那裏的老板原田先生,見到戒指他就會給你一個盒子,你一定要照我的話去做。秦兆寬一口氣說完,無力地閉上眼睛。蘇麗娜抓著他的一隻手說,我哪兒都不去,我陪著你。
秦兆寬搖了搖頭,說,我不能讓你陪我一塊死。
蘇麗娜說,你會好起來的。
秦兆寬搖了搖頭,睜開眼睛看著麵前的女人,忽然露出一個笑容,說,你們不該殺仲村。
蘇麗娜的眼睛一下睜大了,瞪著他,卻吐不出一個字來。
秦兆寬的目光平靜而溫柔。他抽出手,伸到蘇麗娜臉上,停在那裏,說,傻丫頭,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怎麼會把那麼多情報透給你?我們從來沒有同床異夢過。秦兆寬說著,手一下滑落到床上,臉上的笑容也隨即消失。他認真地看著蘇麗娜,說,日本人應該在調查那晚在場的每個中國人了,他們一定認為我挨的這兩槍是苦肉計。
蘇麗娜盯著他的眼睛,說,你到底是什麼人?
笑容又在秦兆寬的臉上升起。他說,你的男人。說完,他又說,可惜,我等不到娶你的那天了。
這是秦兆寬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蘇麗娜離開後,他出神地望著天花板,一直到眼中的光芒像燭火那樣燃盡。等到醫生與護士湧進病房,他們掀開被子,看到鮮紅的血水早已浸透他胸口的繃帶。秦兆寬躺在自己的血水中,卻更像是躺在鮮花叢中那樣安詳與滿足。
蘇麗娜在四馬路上找到那家叫原田質屋的日本當鋪,當她把那枚戒指交給老板原田先生時,這個年邁的日本男人沉默了片刻,朝她深深地鞠了個躬後,轉身去裏屋捧出一個漆封的首飾盒,雙手交給蘇麗娜。
首飾盒裏除了一些金條與美鈔外,還有一封信,上麵是秦兆寬的筆跡,寫著:呈十六鋪碼頭隆鑫貨倉陳泰濘啟。
蘇麗娜看著原田先生,以為他還會說什麼,可他隻是搖了搖頭,再次彎下腰,做了請的手勢,恭敬地把蘇麗娜一直送到店鋪門外,招來一輛黃包車,一直目送她在人流中消失。
蘇麗娜在快到家門口時,忽然改變了主意,對車夫說,別停,一直走。車夫扭頭奇怪地看著她,說小姐,一直走是黃浦江了。蘇麗娜沒吭聲,她扭過頭去,用眼睛的餘光看著那些正進入她家院門的便衣。
蘇麗娜把今天發生的事又想了一遍後,掐滅煙頭,取出那封信交給仲良,說,我想知道裏麵是什麼。
仲良點了點頭,站起身去廚房裏點上煤油爐,煮開半壺水,就著水蒸氣熟練地把信封打開後,裏麵是一張已經泛黃的名片,還有一枚搪瓷的青天白日胸徽。名片上印著: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調查統計局黨務調查科秦兆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