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良說,還是讓她照顧你吧。

什麼話?周三看了眼這個叫秀芬的女人,說,我都能當人家爺爺了。

周三說完走了。

秀芬孤零零地站在屋子中央,不敢看仲良,隻顧抱緊了手裏的包袱,好像裏麵藏著比她性命更寶貴的東西。

仲良坐著看了她很久,一句話都沒說,站起身,拉開門就去了郵政所的門房。他死死地盯著周三那雙暗淡無光的眼睛,說,你老實回答我,她到底是什麼人?

周三神態平靜,不慌不忙地擺開棋盤,在一頭坐下,說,我說過了,她是個苦命的人。

仲良站著沒動,說,我不相信你說的。

周三笑了,但笑容一閃即逝。他抬頭看著仲良,說,她真是個苦命的人。

周三是在下棋的時候說出了實情,秀芬的父母他根本不認識,隻知道他們都死了,她的男人是鬆江支隊的政委,兩人成親還沒滿月,腦袋就讓日本憲兵砍了下來,至今仍掛在鬆江縣城的城門洞裏。周三嚴肅地說,就當是給你的任務,你要好好對她。仲良沒說話,一盤一盤地跟他下棋,一直到周三連著打了好幾個哈欠,催他該回家了,說,現在你是有家室的人了。

可是,仲良並沒有回家,他不由自主地沿著愚園路一直逛到巨籟達路,站在馬路對麵望著四明公寓二樓的陽台。此時,那個窗口的燈光已經熄滅,馬路上隻有一名纏著紅頭巾的印度巡捕遠遠地走去。仲良望著那個黑洞洞的窗戶,盡管他知道蘇麗娜早已不知去向。現在二〇三室裏住的是對年邁的猶太夫婦。

仲良連著兩個晚上都蜷縮在火車站的候車大廳裏。第三天黃昏,他提著半隻陸稿薦的醬鴨回到家裏,發現屋子不僅被收拾得幹幹淨淨,許多家具還都移了地方,整個空間看上去寬敞了,也亮堂了。

秀芬默默地接過他提著的醬鴨,把飯菜一樣一樣端上桌。仲良忍不住問她哪來的錢去買菜,秀芬像個丫頭一樣站在一邊,低著腦袋說她把耳環當了。

仲良抬頭往她耳朵上看一眼,發現這個女人的眉宇間還是透著幾分清秀的,就說了聲:吃飯吧。

兩個人這頓飯吃得都很拘謹,整個過程誰也沒說一句話,屋子裏隻有一片碗筷碰撞的聲音。

入夜後,仲良俯在八仙桌上練字,臨了一張又一張,他把屋裏能找出來的舊報紙都塗滿了,才擱下筆,拉開門走了出去,好像根本不存在秀芬這個人。

可仲良哪兒都沒去,就坐在離家不遠的馬路口,等到兩邊的小販都收攤了,他拍拍屁股站起來,朝著空無一人的街上望了又望。

仲良進了門也不開燈,脫掉衣服就鑽進被子裏。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才覺得自己有點喘不過氣來。

秀芬就躺在他的一側,同樣直挺挺的,既沒動,也沒出聲。等到仲良猶豫不決地摸索過來時,她還是沒動,也沒出聲。她隻是在仲良無所適從時伸手幫了他一把。事後,又用那隻手把他輕輕推開,在黑暗中慢慢地坐起身,爬下床。

秀芬在廚房裏洗了很久才回到床上躺下。仲良發現她的身體涼得就像一具屍體。

仲良就像變了個人。他變得合群了,隨俗了,開始跟別的郵遞員一起談論女人了,更喜歡在下班後隨著大家一起去喝酒,一起去任何一個用不著回家的地方。這些,周三都看在眼裏,但他在仲良的眼睛深處還看到了一種男人的陰鬱。這天,大家擠在收發室窗口起哄時,周三湊過來,拍著仲良的肩讓大家看,這小子是越來越像他老子了,連說話的腔調都像。仲良沒理他。現在,他討厭周三說的每一句話,但對他的眼神從不違背。周三不動聲色地說,路過泰順茶莊,記得進去問一聲,有茶葉末子的話就給他捎上半斤。

那意思就是有情報要從茶莊這條渠道出去,讓他們提前做好準備。

仲良是從茶莊出來後發覺被人跟蹤的。他騎上車鑽進一條小巷,再從另一條小巷繞出來時,就看見蘇麗娜站在巷口的電線杆旁。她穿著一條印度綢的旗袍,外麵罩了件米色的風衣。這是她第二次開口對仲良說話。她說,我要見潘先生。

仲良看著她,這個時候任何表示都是違反守則的。仲良隻能看著她。

告訴你上線,就說布穀鳥在歌唱。說完,蘇麗娜仰起臉走了。她的高跟鞋踩在水門汀地上的聲音清晰可辨。

傍晚,仲良把這兩句話轉達給周三時,周三攤開那包茶葉末子,一個勁地嘮叨,說要是放在年前,這價錢能買上二兩碧螺春了。

兩天後,周三交給仲良一疊錢與一個地址。

在一間窄小的屋子裏,仲良再次見到蘇麗娜,她身上光鮮的衣服與房間裏簡陋的陳設格格不入。仲良把錢放在桌上,站著說,需要見麵時,潘先生會跟你聯絡。

我現在就需要見麵。蘇麗娜也站著,說,我在這個鬼地方已經等了一年兩個月零九天。

仲良怔了怔,說,你去找份工作。

上哪去找?蘇麗娜一指窗外的大街,那裏有成群的人在排隊領救濟。蘇麗娜說,有工作,他們會每天排在這裏領兩個麵包?

這是上級給你的指示。仲良說,就這麼兩句。

蘇麗娜怔了怔,支著桌子慢慢地坐下,說,你走吧。

仲良走到門口,想了想,回過身來,忽然說,從戰區來的信都扣在日本人的特高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