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一下抬起頭來,他的眼中有種難以言說的光芒一閃而滅。周三說,你沒活路了。

仲良低頭看著棋盤,知道許多事情他不該問,也不會有人告訴他,但他還是想說,你讓我替你們做事,你總該讓我知道你們是什麼人吧。

周三緊抿著嘴唇,到棋盤上的棋子重新擺好後,才緩緩地開口,該知道的時候,會讓你知道。

什麼時候?仲良固執地盯著棋盤上那些棋子。

周三說,下棋。

但仲良還是知道了他每天都在想念的女人叫蘇麗娜。

上海淪陷沒幾天,郵路通了,無數的信件裝在麻袋裏運進租界。所長像是鬆了口氣,對著所有的郵遞員深深地一鞠躬,說,這幾天大家要多辛苦了。

仲良就是在投遞的時候見到那些信的,裝在牛皮紙的信封裏,一共七封,都是寄往巨籟達路四明公寓二〇三室的,收信人叫蘇麗娜。仲良拿著那些信站在四明公寓的門口,猶豫了好一會兒,沒有進去,而是轉身蹬著自行車飛快地走了。

當天晚上,仲良回到家裏顧不上做飯,燒開一壺水,就著蒸氣把這些信的封口小心地拆開。水在爐子上沸騰,仲良的心卻一點一點涼下去。原來她結婚了,原來她的丈夫是個軍官,他隨部隊從上海退到南京,再從南京退到武漢。他一直在跟日本人打仗。他是那麼的熱愛這個國家,那麼的想念他的妻子。

壺中的水燒幹了,爐子裏的火熄滅了。

仲良呆坐在黑暗中,就像坐在一個無底的深淵裏。

第二天,他敲開四明公寓二〇三室的大門,把那些信交到蘇麗娜手裏時,蘇麗娜說,你等一下。

說著,蘇麗娜轉身去了屋裏,拿著一疊信封出來,遞到他麵前,沒說話,隻是看著他。她的目光還是那樣的淡漠,懶洋洋的。仲良覺得無地自容,扭頭跑下樓梯,一口氣衝到大街上。

巨籟達路上忽然湧過一群遊行的日本士兵,他們在這凜冽的寒風中似乎一點都不覺得冷,身上隻穿著一件白襯衫,額頭紮了條白布帶,就像一群示威者那樣舉著拳頭,喊著誰也聽不懂的口號。緊隨在他們兩側的是租界裏的各國軍警,一個個全副武裝,睜大眼睛,死死地盯著這些手無寸鐵的日本士兵。仲良駐足在路邊,下意識地抬了抬頭,他看到蘇麗娜正倚在陽台的欄杆上,身上裹了條披肩,一手夾著煙,一手拿著那些信,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眼神俯視著大街。

春天快結束的時候,仲良很多晚上都在周三的門房裏下棋,一邊聽他講授那些作為特工必備的技能。周三就像個老師,把密寫、化裝、跟蹤與反跟蹤一樣一樣都傳授給了他,並且對他說,你會比你老子更出色。

仲良歎了口氣,說,你是想讓我死得比他更慘。

那你就更要專心跟我學。周三說,這些本事在關鍵時候會救你的命。

仲良問,你也是這樣教他的?

周三搖了搖頭,說,是他教我的,是他把我帶進了這個行當。

仲良閉嘴了。他在周三的臉上看到一種難言的表情——他的兩隻眼睛裏黑洞洞的,看不到一點光芒,就像骷髏上的兩個窟窿。

有時候,周三也會帶他去聽場戲,泡會兒澡堂,去日本人開的小酒館裏喝上兩盅。周三說,幹我們這行的,站到哪裏就得像哪裏的人。

仲良好奇地看著他,說,你怎麼不問問我,為什麼心甘情願跟你幹這行?

周三不假思索地說,為了你的子孫後代。

那天晚上,兩個人喝完酒,周三帶著他來到四馬路上,指著一家日本妓院,問他去過沒有?仲良搖了搖頭,心想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去這種地方。周三卻拉住他,說,那得去試試。

仲良一下掙開他的手,睜大眼睛瞪著他。

周三笑了,說,你是郵遞員,你就得像個郵遞員。

仲良說,可我不是嫖客。

周三的臉沉下去,說,需要你是嫖客的時候,你就得是一個嫖客。

仲良沒理他,扭頭就走。

周三又拉住他,盯著他的眼睛看了會兒,一指街對麵的餛飩攤,說,那你去吃碗餛飩。

說完,他兩手一背,就像個老嫖客一樣,轉身哼著小曲搖搖晃晃地進了妓院。

仲良一碗餛飩吃得都糊了,總算見他出來了,還是背著雙手,哼著小曲,樣子比嫖客更無恥。周三在仲良對麵坐下,自顧自叫了碗餛飩,吃了一半,一抹嘴巴,站起來說,走吧。

仲良走在路上,忽然說,這就是你的革命?

周三不吱聲,一直等回到郵政局的門房裏,插上門,拉上窗簾,他才像換了個人,從耳朵眼裏挖出一個小紙團,展開,劃著火柴烤了烤,仔細地把上麵顯出來的字看了兩遍。

仲良一直盯著他看,等他又劃了根火柴燒掉紙條後,遲疑地說,你是去接頭?

周三還是沒理他,轉身走到水盆邊細心地洗幹淨雙手後,才冷冷地說,這本該是你的工作。

仲良一愣,說,那你為什麼不說清楚?

說清楚了還叫地下工作嗎?周三扭過頭來,忽然咧嘴一笑,說,妓院這個地方,不要嫌它髒。說著,他慢慢地走過來,想了想,又說,等你到我這把年紀就會明白了,有時候隻有在女人身上你才能證明你還活著。

仲良的第一個女人叫秀芬。周三把她帶到仲良家裏,說這是他從鄉下逃難來的親戚。日本人要在那裏造炮樓,就燒了她的村莊,殺了全村的人,她是唯一逃出來的活口。周三對仲良說,讓她給你洗洗衣服、燒燒飯吧,你得有人照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