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那裏,迷人的丹鳳眼緊緊閉合,形成了一條靜止的彎線。這時候,我無意中發現了懸掛在靈堂上方的遺像,……啊,我又觸到了她的目光:怨恨、無助、失望和絕望。我又感到陣陣來自她的手掌心的涼意,在我看來,素慧大嬸不是昨晚死的,她是從那天就開始死了。
她是一點點死去的,像風在一點點吹刮一幢孤零零的房子。房子是人蓋起來的,但它有時比人存在世上的時間更長久。
終於,她開始直視我,我好像聽到她在喃喃開口,“哦,小家夥,你也來了……”
--是的,我也來了,是我的一句讖語害死了你。素慧大嬸,我想表達內心的愧疚,但那時候我還不會說“對不起”。況且,一句“對不起”怎麼能和一個大好的生命相抵。這是我與一個死去的人之間的秘密。我們在交流。世界上沒有更多的人知道。我夾在人群中,感到自己承受的傷痛比別人更深,壓得我喘不過氣。
這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它是我至今都為之靈魂顫抖的一幕--她的大女兒叫英蛾的,哭著哭著竟昏倒在地,有經驗的人跳過去,掐住了她的人中。但英蛾卻忽然掙脫眾人,直坐起身來,她的眼睛在緩緩睜開,像一片春天的黑樹葉。她的眼睛在變化,由一雙普通的眼睛變成了丹鳳眼。然後她就說話了,她的聲音變得很粗,完全是個成年人。她的神態和自己死去的母親沒有兩樣。人群中馬上站出個明白人,是一位年邁的老嬤嬤,驚叫了一聲:“哎喲,是素慧哩,大家靜一靜啊,她想說事兒哩!”
整個院子都安靜下來了,靜得能聽見牛在棚裏嚼一根老草。我蜷縮在人群裏,我看不到英蛾,卻聽到素慧大嬸的聲音在院子裏響。滿院子響,天色變成了渾黃。那聲音不大,卻是來自另一個神秘莫測的領域。直到今天,我驚訝於一個鄉村婦女對待死亡的從容姿態,素慧大嬸說她早就想死了,日子過得不順心。如果不是牽掛著孩子沒長大成年,她三年前就想喝農藥死了。老嬤嬤就問她現在覺得好了嗎?素慧啊,你好了我們才放心哩!素慧大嬸立即咯咯地笑起來:你是老嬤嬸吧?俺好著哩。是真好,也不要勞動了,一下子輕鬆了。就是牽掛著孩子。然後是一番很詳細的交待:沒織完的布放哪兒,沒紡完的線放哪兒,積攢的錢放哪兒,沒舍得吃的紅棗放哪兒……人們聽到她是那麼細心,都沒能忍住淚水。
突然,素慧大嬸冒出一句話,把我的心揪緊了:“那天,長太的孫子說俺肚子裏又是個女娃,俺就鐵定了心不想活了咧!……”
最後她說,“讓開,讓俺走……”
我的眼前一黑,分明感到人群裏響起一陣騷動,我害怕身邊的人在看我,害怕他們把疑惑的目光落到我身上,還好,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我。他們大概沒認出我,我當時十分瘦小,像一隻吃不飽飯的貓。隻有我的心裏知道我是長太的孫子。我終於受不了啦,就跑出來,一路上雙腿瑟瑟打戰,真怕和素慧大嬸的靈魂撞個正著。
我知道連她死後都記住了我,她在另一個世界也不會把我忘記。
我跑出院子的刹那,那片吵吵嚷嚷的聲音又在身後響起。
我跑到田野裏,仍然不敢拿掉捂著半張臉的手。我的耳邊始終是一片喧嚷,聽著不全是哭聲。我回頭望一眼村子上空的樹影,群鳥飛舞,蟬聲大作,雞犬呼應。一個人死了,這個人不是自己。
那一次,我覺得整個大地上的生靈都知道了一個人的死。
(原載“時代文學”200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