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異鄉的稻草(1 / 3)

少年小鐵八歲那年便失去了父親,他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陽光強烈的夏日午後,狗在井欄邊伸長舌頭喘氣,蒼蠅圍著它亂飛,一隻烏鴉在屋頂上嘎嘎地叫。這時,他看到父親從鎮上的鐵匠鋪回來,滿頭大汗。父親咧著嘴走進院子,步履踉蹌,一頭栽倒在門前的石階上,嘴裏發出一聲重重的悶響,就死了。他的嘴角上掛著一縷紫色的血痕,令小鐵不忍正視。父親死後,容貌姣好的小鐵娘玉芝便開始了與沙河鎮街頭上幾個浮浪子弟的恐懼周旋,他們常常在深夜潛入宅院,不是裝神弄鬼就是模仿貓頭鷹淒厲的叫聲。每逢這時,玉芝的臉上就灑滿了一層自窗外投射而來的冰涼月光,她的臉蒼白而又美麗,兩行淚水在腮邊悄悄滾落。在恍惚如夢的意境裏,小鐵聽到娘在朝著窗欞憤怒地斥罵,可得到的回報都是一陣恐怖的哐哐的踹門聲。玉芝的口氣馬上就軟下來,近乎哀求地問為什麼跟我們孤兒寡母的過不去呢?你們到底要做些什麼呢?你們別鬧了,行行好吧。

小鐵聽到屋外響起一個怪裏怪氣地聲音:

“讓我們摸摸你的奶。摸一摸我們就不鬧了。嘻嘻。”

類似的騷擾持續不斷,領頭的家夥名叫侯七,是鎮長侯海的兒子。侯七年僅十六,卻像他爹侯海一樣,在鎮上落下了諸多罵名。

一天,玉芝把小鐵叫到身邊,吩咐他好好照看三歲的弟弟,她說鐵兒,別讓弟弟磕磕著,娘出去辦件事,一會兒就回來。

“上哪兒去呀,娘?”小鐵問道。

“去鎮長家。”玉芝說。

玉芝歎了口氣,她迷人的眼睛裏投射出一種令兒子十分迷惑的美麗的憂傷。

小鐵不知道娘去侯海那裏做了些什麼。反正自那以後,侯七之流的行動便宣告結束了。小鐵看到娘嘴角上浮現出了一絲嘲諷的冷笑。

七月中旬,玉芝帶著兩個孩子來到沙河鎮以北60華裏之外一個名字叫金的村莊住了下來。搬家的原因是由於風聲日緊的戰事,日本人已經像螞蟻似地布滿了鎮上的大街小巷,風中飄揚著一麵麵呼呼作響的膏藥旗,滿世界都是嗚哩哇啦的日本話,以及槍聲、哭聲、噠噠的馬蹄聲,女人的驚叫聲。玉芝和一些婦女兒童在鎮南的地窖裏躲了兩天兩夜,小鐵緊緊地依偎在她的懷裏,眼睛裏投射出一種傻傻的茫然神情。地窖裏擠滿了瑟瑟發抖的女人,一股濃重的尿臊氣味讓他覺得很難聞。潮濕的牆壁在一點點向外滲水,他的一隻腳已經陷入了泥淖之中。

“別說話,”母親用一隻手緊緊地抱著正在熟睡的弟弟,一邊吩咐小鐵道:“說話就會死的。”

死是怎麼回事?小鐵想,像爹一樣再也不會睜眼了嗎?他不知道死是怎麼回事兒。他以為死大概是另一座村莊,爹正在那兒等待他們呢。

“聽,外麵又有女人叫了,該死的日本鬼子。”娘說,像是在自言自語。

“是在打她們嗎?”小鐵問。

“是日本鬼子”,玉芝說,“該死的日本鬼子要和她們睡覺。一幫畜牲啊。”她罵著。

小鐵沒吱聲。

天黑時分,他們就冒著危險逃出了沙河鎮。一路上,小鐵幾次欲言又止,他想問娘:娘,我們是去死嗎?

玉芝帶著孩子在異鄉的村子住了下來。他們把家安在了村子的西部,附近是一條寬闊的河流。他們運氣不壞,因為村子裏恰巧有一幢草屋閑著,據說是一位死去的孤寡女人留下的,門上的鎖已經鏽跡斑斑了。玉芝找到村長哭訴了一番自己的遭遇,村長看她挺可憐的樣子,就答應把她留下來。他說:“找保安隊長光棍老才去吧,鑰匙在他那兒哩!”玉芝很高興,向村長道了謝,就找到了光棍老才,把村長的意思一說,老才很爽快地把鑰匙交給了她。老才說,你們就在這兒住下吧,有什麼困難盡管跟村子裏說。你們是鎮上的人,要不是因了他娘的日本鬼子,我們請你們來你們也不會來,對吧?玉芝隻是臉紅,沒有說話。老才又說叫上幾個人幫她把屋子收拾幹淨,安上一張床,支起鍋灶。“那裏麵有臭蟲哩!還得灑上點藥。它娘的。”老才說,一邊使勁地撓著光頭。玉芝看到老才年紀不算大,相貌也說得過去,怎麼會沒有媳婦呢?這麼好的人應該有個女人照應才是。她這麼想著,臉上不覺一陣發燒,責怪自己操了閑心。女人都愛操閑心。是啊,自己的事兒還顧不了呢!

在河流的兩岸,是廣闊的原野。一望無際的莊稼和一排排高大的白楊樹木。高粱葉子在風中嘩嘩地舞蹈著,有的已經結出毛茸茸的穗子來了。由於連綿不斷的陰雨天氣,土溝裏響著淙淙的水聲。一到夜間,濃重的濕氣便自大地深處蒸發出來,化作了嫋嫋煙霧,陣陣蛙鳴在水邊此起彼伏。這時候,玉芝就把在白天裏采來的驅蚊草拿到爐灶裏烘幹,用火點了它驅趕屋內的蚊蟲。在一盞微弱的油燈光下,玉芝把葦席鋪開在地上,一邊做針線一邊給小鐵講故事。那些故事都是在她小的時候母親講給她聽的,那些故事曾經激動過她。如今,她又把它複述給了兒子小鐵。可惜小鐵並不曾有像她當初那樣美好的激動,他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待小鐵撒完尿,重新安靜地入睡以後,她就小心地走出門去,到屋子外麵看一看。看什麼呢?她說不清。那幢草屋子是沒有院牆的,一出門就是廣大的原野,清風撲麵,頭頂是星光和月光。這一刻,戰爭的氣息顯得遠了,夜空寧靜得像一朵飽含憂愁的玫瑰,神秘地開放了,撒播著一派清香的光芒。偶爾,天空會出現一些五顏六色的彩彈,那是鬼子們在互相打信號呢,她這才在心裏哆嗦了一下,急忙走回屋去,死死地拴了門,並且把一把磨得飛快的菜刀放在枕邊,準備隨時對付突如其來的襲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