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第124章 番外(二)(3 / 3)

“之前你要隱退的時候,我和大家一起送你離開……但現在我才意識到,我無法忍受你不在瞭望塔的日子。正因為我是個被動又迷茫的人——”

漂移女的聲音中帶上了嗚咽的哭腔,她昂起頭,用微顫的眼眸直視瓊恩的雙眼。聲帶振動所產生的嘶啞懇求清晰地從她口中吐出,但響徹精神世界的還有她內心壓抑的、與所說話語截然不同的呼喊。

“——所以我需要爸爸媽媽以外的人給予我肯定。能請你回到我身邊嗎,瓊恩?”

「——所以我一直在爸爸媽媽以外的人身上尋求愛。沒有你我活不下去,瓊恩。」

對於短暫的片段來說,這隻是記憶鑄造的虛擬影像循著主人當時的情感與思維作出的條件反應。就算是在這樣理想又夢幻的情景下,漂移女依然不願吐露自己最基本的心意。而仿佛在印證這份滑稽的掩飾與否認,灰白色的天空陰沉下來,那股威懾感膨脹開,向整個記憶片段進行壓迫,就像在驅趕瓊恩,讓他不要再注目這拙劣又無用的謊言。

漂移女的身影凝滯住,整個人宛若調色板上的顏料被攪開一樣模糊、撕裂,化作一團肮髒的虛影,被吸入了高空倏然出現的一道裂隙。夾雜著黑沉霧靄的赤焰從裂隙中奔騰而出,淹沒這片本該雪白肅穆的大地,向著地平線湧去。

瓊恩屏住呼吸,收斂自己的存在感,順著這股火浪的流向,從這個片段中悄悄抽身而去。這次,他感覺自己跨越了比之前每一次都要更長久的時光,最終,他落向了一條安靜的走廊。

6

瓊恩聽著從空曠的走廊另一端傳來的小孩子笑鬧的聲音,轉頭望向樓房的大門,果不其然看到了屋外明媚的陽光和紅色的塑膠操場。

——這是希恩與漂移女的初中校園,體育館的一樓,兩個張辛記憶中都存在的地方。

他記得,初一剛開學的時候,張辛會和尹雪待在一起。但再過上幾個月,尹雪不再陪同在張辛身邊後,每次體育課老師宣布自由活動,張辛都會溜到體育館,躲在通往地下器材館的樓梯間裏,從狹小的氣窗窺視操場上的尹雪。

瓊恩繞過一樓的方鼎雕塑和大階梯,拉開小門,走入昏暗的樓梯間。但躲藏在那裏的女孩並沒有扒在窗邊,而是盤著腿坐在牆角,校服外套被她當作墊子攤在身下,旁邊還擺著開了封的小賣部牛奶和奧利奧餅幹。

女孩察覺到有人闖入她的臨時私人空間,警覺地把手裏被卷得皺皺巴巴的書冊藏到身後。但瓊恩根本不需要看清,他早就從希恩腦袋裏混雜的漂移女的記憶中讀到過,初三的漂移女從國外拓展回來後終結了對尹雪的執著,她常常收集國內網店轉印的盜版超級英雄娛樂雜誌,從上麵撕下帶有“火星獵人”字眼的每一頁,貼到藏在大摞錯題本之中的收藏冊裏。

和墓園裏的漂移女一樣,這個年少的張辛也忽視了他迥異的裝扮,呼喚出了那個名字:“火星獵人!”

她咧開一個洋溢著幸福與激動的笑容,手忙腳亂地擺正坐姿,還差點把腳邊的牛奶打翻。

“是做夢嗎……還是幻覺……”

她呢喃著,從口袋裏翻出隨身攜帶的裁紙刀,滑出刀片,不加思索地就要劃向左手手背。

瓊恩嚇得背後一涼,掠過九級台階,握住了她的右手腕。正如他多年來參與的無數次救援任務中接觸到的每一個孩子,她的手臂纖細又輕盈,卻將完整的生命的沉重墜在他掌中。

——這是一個突破點。

他看著裁紙刀刃反射的冷光,總算為自己的來意找到了一個解決角度。

——燈戒能量耗盡,她就會失去心髒。隻要我下一道“不要做任何會導致死亡的事”的暗示,就能避免她使用燈戒。

然而,在他準備好開口勸導張辛之前,窗外的晴朗天空就像上一個片段裏那樣被染上了黑紅。這一回,赤焰準確地直擊校園,打破玻璃窗,擁擠進小小的樓梯間,強硬地震開瓊恩,勒住一臉茫然的張辛的脖頸。

瓊恩詫異於這強烈的針對性,終於明白過來,這股從第一個片段就如影隨形的威懾感才是漂移女的意識核心所在。她的靈魂、她思維的根本,已經不能與無休止的憤怒相割舍。即便在精神世界裏,她也還是一團由怒火的能量構成的怪物。她本能地隨著他的軌跡在自己腦海中巡視,但她始終擺脫不了自己意識深處的傾向。

——要殺掉自己。

“如果從最開始的時候就結束就好了!”

渾濁的火焰捏緊女孩的脖子,火花像液滴一樣源源不斷地在它表麵翻湧。它洪鍾般的聲音響徹精神世界。

“隻要沒有你……隻要你死掉,一切痛苦就不複存在了!”

“——這樣一來,痛苦的就隻剩下你的父母了,你希望看到那樣的結果嗎?”

瓊恩厲聲質問,這有效叫停了火焰的凶行,它緩緩鬆開束縛,讓女孩摔回地麵。

“是你啊。”

意味不明的沉吟從火焰內部傳來,它向中心收攏,聚成一個人形,肉色與綠色覆上鮮紅,構築成她假扮作希恩,以“漂移少女”身份待在少年小隊裏時的樣子。

“你學會戳我的痛點了,是嗎?你想再阻止我一次?因為同情她?”

漂移女抬起右手,虛握手指,指向抽噎著咳嗽的少年張辛。與此同時,她像火星人變形一樣改變自己體表的衣物。綠色披風邊緣像是被腐蝕出孔洞,整體化作棕色,她變成了作為競技選手混跡於酒吧時的樣子。再之後,這一身衣服也被燃燒成灰燼,紅燈軍團的緊身製服裹住她的身軀,僅在心口敞著一個空洞,露出無處可接續的血管。

“你憎惡的是誰?”

她問著,往身上覆蓋了一層在盧瑟手下時配備的長袖衣褲,又讓警察的製服替代它們。

“你同情的又是誰?”

高中和初中的校服相互接替,她的體型跟著縮小,頭發削短,最終她變得和腳下的張辛一模一樣。

“她們全都是我,本來就隻能是我。”

她俯身將張辛擁入懷中,讓其化作一縷黑煙,融入自己的胸腔。她自己模仿少年張辛的動作,跪坐在地,像個等待救援的受害兒童一樣歪著頭仰視瓊恩,目光卻帶著冰冷的自嘲。

“沒錯,隻是你。”

瓊恩深深地吐息,蹲下身子,讓自己的視線與她平齊。

“絕不是憎惡,也並非同情——我想拯救張辛,僅此而已。從這個重複的循環中拯救你。”

正如墓園裏的漂移女的自白,她是個缺乏目標的人,所以她才會不停地尋找寄托。同時她是個缺乏主動性的人,所以她才從不奢望自己的寄托得到回應。

比起追尋並得到些什麼,她寧願自己的寄托被辜負,這樣她才能將怒火和不甘化作自己繼續生活的驅動力。她一次次地重複著自己病態的寄托,潛意識裏期待著過去的創傷能得到彌補,卻依然沉醉於失敗帶來的痛苦——因為隻有這是她所熟悉的情感模式。

漂移女擁有四十多年的生活閱曆,還有超人的腦力作為輔助,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陷入了一個怎樣的怪圈。但強烈的自尊和自賤交織在一起,讓她不願修改自己的錯誤。如果一定要糾正,還不如抹去最一開始犯下錯誤的自己。這也是為什麼她抹殺希恩、取代希恩——對“張辛”本身給予了足夠的破壞與否定後——才在自己的人生中扮演出了五年最陽光且上進的形象。

“我所認識的漂移少女擺脫了過去的經曆留給她的陰霾,但這並不等於完全拋棄過去。如果沒有過往的失敗,就不會有如今的你們。你們已經是截然不同的人沒錯,她不必遵循你的意誌,但你也一樣,不必把她的成長方式當作唯一的選項。當初你認識的瓊恩為你起名叫shiftingwoman,正是希望你能自由選擇自己的道路,不是嗎?”

瓊恩握起麵前女孩火炭般滾燙的手,就像五年前握住剛從維生係統中走出的希恩的肩膀一樣。

“對你來說,我的期待或許更像是個枷鎖。不過,你現在確實是罪犯,如果這份枷鎖能創造更長久的時間,促使你作出新的選擇,我還是會拜托你——不要再主動走向死亡。去證明自己的人生‘不該隻是如此’吧。”

十四歲的張辛外殼被融化了,火焰雕琢的人形恢複為成年女性的形狀。一副深綠色的手銬憑空出現了在她雙腕上。漂移女歎息著,仍流轉著黑紅色的身軀卻像是岩漿被海水浸潤,可怖的熱度被斂回了表皮之下。

“真狡猾啊,瓊恩。”

7

房間裏時鍾指針輕微的嘀嗒聲幫助瓊恩喚回了神誌。他緩緩眨了眨眼,想起自己正處在審訊室裏。時鍾顯示距離他走進來會見漂移女,才過了一個小時。

審訊桌對麵的漂移女若有所思地注視著自己腕上的手銬。瓊恩的行動方式不會讓她知道他在她頭腦中具體經曆了什麼,但或許她能靠超人腦力察覺到自己被加上了怎樣的精神枷鎖。

屋外,發覺他們神色改變的警衛通過無線電詢問他是否已經結束。瓊恩微微頷首,既算是回答,又是代替對漂移女的致意。他轉身離開,在合攏審訊室的門前一秒,聽到了漂移女帶著疲憊笑意的囈語。

“——如果這是你的期望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