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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沒做過這種事情。
在從嘴硬的罪犯口中獲取情報時、幫留下創傷的受害者理清思緒時、包括在希恩的記憶中穿梭體驗時,瓊恩曾無數次進入別人的頭腦,甚至摸索到他們的深層意識。這對天生使用精神互相交流的火星人來說,算不上多難。
盡管如此,當他走進審訊室,與漂移女麵對麵時,他還是感覺心情不同尋常地沉重。她被拷著雙手,坐在審訊桌的另一頭,帶著淺淺的笑容注視著他。
說是注視著他其實也不準確。瓊恩能夠感受到,她的目光沒有與他的相接。或許在過去的六年裏,她都不曾真正注視他,而是在透過他追憶著她所來的那個世界的火星獵人,正如她從未真正注視過這個世界裏年輕的她自己。
瓊恩在心底暗自歎息,坐到審訊桌前,讓自己的精神和緩地包裹住漂移女的思緒,並一點點浸入她的深層意識。
控製一名擁有超人力量的罪犯很簡單,隻要為其戴上專用的能力抑製項圈就可以。但在此之外,漂移女還持有紅燈燈戒,而這枚小小的指環正承擔著延續她生命的重責,他們不能同樣輕易地奪走她的戒指。經過商討,聯盟決定,由瓊恩在她的潛意識中創造一道精神枷鎖,讓她無法操縱戒指做任何多餘的事。這是把漂移女投入牢獄的前提下,他們要完成的最後一件保險工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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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視野清晰起來之前,瓊恩看到映透天邊的紅光,也體會到從頭至腳爬升上來的灼痛。
他隱約分辨出,自己所降臨的這處場景位於一顆大氣稀薄的星球地表,一群體態各異的人影圍成一圈,用不同的語言念誦出具有一定韻律的語句。
為了給漂移女下一道足以影響她現實行為的暗示,瓊恩必須從她頭腦中找到她自我意識最為深刻的核心,即她潛意識的歸屬。但人類通常無法清醒而明確地認知自己的自我歸屬,就算漂移女完全順從,瓊恩也得在她腦袋裏進行一番摸索。
——這是一段記憶。
他很快搞清了狀況。這是漂移女的心理產生動搖的一個錨點,或許她在這裏考慮過要永遠留下,因此他憑借著那一絲微弱的留戀找到了這裏。
——待在這裏的漂移女,會是她潛意識的投射嗎?
瓊恩轉頭尋找,他發現這一圈人群均穿著黑紅色相間的製服,身上某處烙印有紅燈軍團的標誌,他們都向中心的一盞巨大提燈舉起手、觸須、或爪子,而那些肢體上無一不戴著被紅光籠罩的戒指。
漂移女位於他側後方,與他之間隔著一隻貓。這些在她記憶裏重現的紅燈戒持有者並沒有察覺到瓊恩這個無關人員的到來,除非這個片段受到明顯篡改,否則他們作為過往的投影本來就不會作出反應。瓊恩輕輕將貓撥遠,繞到漂移女麵前,現在他能通過漂移女的中文聽懂那些詩歌一樣的念詞了:
“取自未寒屍骨處……”
“能聽到我說話嗎?這是哪裏,漂移女?”瓊恩扶住她舉向前方的手腕,試圖與她交流。
然而,漂移女不給予任何回應,口中機械地重複著吟誦。
“……鑄得汝輩黃泉路。”
這句話尾音剛落,一波更甚的灼痛潮湧而至。澎湃的怒火在精神世界裏宛若真實的烈焰,席卷提燈四周,也湧向漂移女。瓊恩幾乎要維持不住化形,他感覺自己的有機衣物、皮膚與血肉都被蒸烤得滋滋作響,無形的火焰仿佛在舔舐他的脊骨。一股同樣無形又難以捕捉的威懾感盤旋於四周,散發著不容置疑的驅逐意味。
——她不在這裏。
瓊恩勉強維持著理智,最後看了一眼麵前漂移女流轉著綠色和紅色的空洞眼眸,將自己從這段記憶中抽身而出。
2
瓊恩聽到了說話聲。
那是一個低沉的聲音,緩慢地講著他聽不懂的語言。翻譯鏈接在精神世界裏效果不算好,尤其當他想要翻譯的對象並不是精神世界的主人。瓊恩努力分析並理解,辨別出了它吐出的最後一句話:“……這對氪星人來說可能不管用。”
“不試試怎麼知道呢?”漂移女的聲音隨即接上。瓊恩環顧四周,看清他這次潛入的是個什麼場景——這裏像是座酒吧,燈光昏暗,人聲嘈雜,整座房間舉架有十餘米高,體型外貌差異跨度極大的宇宙人們在此聚集,而漂移女坐在吧台旁,穿著看不出是由什麼動物皮革製成的、五顏六色東拚西補出來的衣服,肩上還披了一條領子能遮住她半邊臉的破舊披風。與她交談的是個坐在她旁邊,用鬥篷把自己蒙得比她還嚴實的高大人型生物,從聲線、語調和用詞中辨別不出性別。
“你不了解我的種族。”鬥篷蒙麵人認真解釋。“我們全族精神共鳴,本來就可以彼此融合。我是因為自然災害實在不可逆,才由大部分幸存族人融合而成,集合全種族的生命力和戰鬥力逃離家鄉,在宇宙間流浪求生的。我從來沒聽說過氪星人能吸收或融合任何其他生物。就算找同族人運行這個法術成功率較高,氪星人也已經滅族了,不是嗎?”
漂移女卻好像沒有注意鬥篷蒙麵人的質疑,兀自做著設想:“你們的施術途徑是將咒文融入血液,控製血液流轉不是嗎?這我也能做到。就算不能成功融合……如果我在法術進行到第二個步驟時提前收尾,是不是可以僅僅共享我們的意識和力量,而不進行最冒險的肉\/體融合?”
“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鬥篷蒙麵人的語氣中帶了一絲不耐煩。“從來沒有異族人使用過我們的秘術。若不是我現在也已是種族末裔,又在角鬥場輸給了你,我才不會把咒文分享出去。而且思維意識和肉\/體能力本來就是抽象事物,變數很大,我無法給出任何保證。”
“當然在聽。”漂移女立刻展開一個仿佛在職場應付上司的微笑。“不過,如果是我的同卵雙胞胎姐妹,或者……另一個時間線上的我自己,成功率會比單純的同族更高吧?”
鬥篷蒙麵人剛想回答,忽然倒抽一口冷氣,難以置信地呢喃:“我聽說幾個月前這附近有人在懸賞跨越時空的技術,難不成那也是你?”
“即使是我,也不關你的事。你已經把咒文融入我的血液了,這就夠了。這可是我們在交戰前就定好的賭注。”漂移女意有所指地看向酒吧上空懸掛著的電子屏。
瓊恩順著她的目光去看電子屏上閃爍的詞語,上麵用好幾種文字寫著同樣的信息,大概意思是競技場熱門選手的個人宣傳及下注賠率,而其中標注著近期蟬聯擂主的那個名字讀起來,正是瓊恩曾在記憶中看到過漂移女使用的化名——辛艾爾。
“……算了。你說得對,不關我的事。不過,我提醒你,如果你真的提前收尾,那麼你有一次反悔的機會。隻要把前兩個步驟的過程完全倒過來施行,你就能倒轉此前的愚蠢行為。”
鬥篷蒙麵人說完,就喝盡手中飲品,拂袖離去。漂移女目送它走出酒吧,垂下眼皮望向自己指節上鮮紅的戒指,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
“雖然去蹭人家的燈爐又不加入他們很厚臉皮,但還是得在出發前給自己充個能啊。”
3
在上一個片段裏,瓊恩依然沒能找出漂移女的自主意識,隻有那股威懾感如影隨形,他隻好順著漂移女的記憶繼續回溯。
在希恩隱居的那五年裏,他閱讀不屬於她的那些記憶時,和她一起順著時間線一天天捋到了漂移女世界的瓊恩隱退。在那之後的幾個月,漂移女都過著機械而重複的生活。他們還沒來得及看到轉折,就因他要接受審判而終止了閱覽。今天他在漂移女記憶中讀到的陌生的片段,想必就屬於當初他們尚未讀到的那一部分。
下一個隱隱吸引瓊恩落腳的地方,是一處形似集市的場景。瓊恩感受著這裏的大氣成分和重力,猜測這與之前的酒吧處於同一顆星球。漂移女現在手上沒有戒指,身上還穿著她在地球時用作製服的高領上衣和長褲長靴,好奇地觀察著街邊攤鋪上擺賣的奇形怪狀的玩意。
一個矮小的軟體動物突然闖到她前方,把她絆得一踉蹌。它從手中的籃子裏拾起一隻像玉米一樣布滿規律凸起的球狀物,高高舉起,一邊揮舞一邊用發音短促的語言說著什麼。
“呃,你說慢點?”漂移女無奈地豎起手掌,試圖讓對方理解自己的意思。“我得多聽幾句才能學會……”
軟體動物頓了一下,按下掛在額側的一個裝置上的按鈕,緊接著講出來的竟是英語:“那是地球的語言,這個也是……你能聽懂嗎?”
“能了。”漂移女意外地揚起眉毛,但沒表現得多震驚。“找我有什麼事嗎?”
“你看上去很眼生,還不會競技場的通用語,應該是新來的吧?”軟體動物迅速將自己托著的玉米狀球體塞到她手裏,生怕她還回來似的將觸須全部收攏到袍子下麵。“給你介紹一下這顆星球上麵向大眾的幹糧——大胃果。迄今為止沒有任何一個種族吃下它後產生不良反應,我做種植園直銷工作,直麵新人,免除差價。”
“在推銷之前,你不覺得應該先告訴我,這裏的通用貨幣是什麼樣的,有什麼賺錢途徑嗎?”漂移女一手拿著果子,一手指向遠處一座半球形穹頂。“你剛剛說了競技場,對嗎?是那裏嗎?那裏有打鬥的聲音。”
“沒錯,那是這顆星球上最能賺快錢的地方。”軟體動物意味深長地放慢了語速。“你講地球話,長相也符合地球人標準,但你剛剛是從空中降到集市裏的吧?據我所知,地球人不會飛,聽力也沒這麼好。你是超能人類?說不定可以去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