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女人的河(2 / 3)

她把他摟到懷裏,上上下下地摸著他,待摸到了一個地方就停住了手:“那天晚上你怎麼了?做夢了吧?”

“嗯!”

“做的什麼夢?”

“晚上說夢不好!”

“是害羞吧?跟我還害什麼羞?說出來我聽聽!”

“是趴在你肚子上呢!”

“你會趴呀?”

“這個還能不會?”

“來!”她就將他抱到身上了。一會兒,她說是:“你那夢是怎麼做的!還說會呢,你根本就不會!”她就教他這樣,教他那樣。爾後她說:“叫我一聲!”

“嫂子——”

“別叫嫂子!”

“大姐——”

“也別叫大姐!”

“那叫什麼?”

“叫小娘!”

他果真就叫了:“小娘——”

她哎了一聲,一下抱緊他:“我的個兒啊——”

這狗東西幾乎馬上就惡心她了。她情意綿綿的再親他的時候,他撲愣著腦袋:“你算了!”完了,又爬到那頭兒去了。

第二天晚上小狗東西又不去了。他不去還不算,他還跟人說,說小改的枕頭裏盛著什麼,奶子有多大,還讓他管她叫小娘呢!多虧幾個聽說的人都不信或故意不信,罵他一頓:“小雞巴毛孩子,再胡囉囉把你的嘴撕破了。”他才不說了,小改自己也不知道。

吳慈茵那次你小娘你小娘的罵他,就這麼個你小娘。

劉乃厚當村長期間,最感驕傲最引以為榮若幹年後他要經常提及的是這樣一件事:

駐紮在釣魚台以東三十裏的那個鬼子小隊偶爾也打釣魚台路過。鬼子小隊第一次進釣魚台,莊上的人都跑了。劉乃厚自恃當村長沒跑,扛著秤杆兒迎了上去。對方遠遠地看見不知道他扛的什麼武器,唰的一個隊形圍了上來。待走近了,見他笑咪嘻嘻的要他們“歇歇腳抽袋煙”,這才讓他“帶路帶路的”。

劉乃厚將他們領到村公所,就要燒水做飯,不想鬼子自己動起了手。他們去各家抓雞牽羊,在村公所的院子裏生火支鍋,劉乃厚就幫著提水抱柴火,忙得這小狗日的滿頭大汗。有個鬼子就摸著他的腦袋說他“大大的好”,還拿出一包糖塊兒讓他“米西”。

鬼子們的膽子很大,他們殺雞宰羊的時候就把槍架在院子裏,鬼子小隊長則跟翻譯官挨家挨戶地串,串還不進去,就站在門口指手劃腳,爾後再囉囉上一會兒。完了,翻譯官讓劉乃厚把村長找來。劉乃厚說我就是!有什麼事兒吧,村裏的事情我全保本。翻譯官很吃驚,跟小隊長囉囉了幾句,小隊長就伸出大拇指通過翻譯官問他叫什麼名字,多大了,識字嗎,願不願意去日本上學。劉乃厚一一作了回答,說是日本咱是不去,咱水土不服,再說村裏的工作也很忙,離不開嗯。翻譯官又問他:“你們村的對聯是誰寫的?”

劉乃厚說:“是楊大學問唄,還能是誰!”

“楊大學問?”

“就是楊秀才,他真名叫楊尚文!”

“你去把他找來,小隊長要見見他!”

劉乃厚說:“操,他早跑了個屌的了!”

翻譯官就讓他轉告楊尚文,三天之內讓楊尚文去東裏店一趟,去了之後就找他,他叫王維新。

劉乃厚說:“這家夥嘴歪歪著,有點驕傲自滿,他要不囉囉怎麼辦?”

翻譯官拿手在他的脖子上來回一抹,說是:“他要不囉囉可沒他的好果子吃,跑了和尚跑不了廟!”

劉乃厚就說:“行,他要不去,不毀他個婊子兒的來!”

劉乃厚跟翻譯官搭話的時候,眼就瞅著槍架附近的一箱圓鐵盒子,上麵貼著牛頭狗臉的畫,很好看。當答完了話,他再次去抱柴火的時候,趁鬼子不注意,他就偷了兩個塞到了麥秸垛裏。

鬼子走了,莊上的人回來了,他將那兩個圓鐵盒子拿回了家。他爹一看勃然大怒,脫下鞋來就要□:“操你個娘的,你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就往家拿?”

“不知道!”

“這是炸藥,還不趕快給我扔出去!”

劉乃厚一聽炸藥嚇毀了堆,抱起來就往外跑。他一邊跑還一邊動了番腦子:扔到哪裏呢?山上?要是拾柴火的小孩兒見了,不知道是啥東西,把它弄響了呢?炸著人呢?他還知道炸藥怕水,正好前邊兒老槐樹底下有口井,他就把那兩個園鐵盒子給扔進去了。他娘聽說他把炸藥扔進了井裏,抄起一把笤帚把他追出來了:“操你個奶奶的,你扔到井裏,讓莊上的人怎麼打水?”他娘心眼兒不錯,告訴四鄰八舍:“別吃井裏的水了,裏麵有炸藥,有危險!”

好在釣魚台村外山泉有的是,打那,莊上的人就都到村外挑水吃。

若幹年後,劉乃厚說起他“從小參加革命”的光榮曆史的時候,就經常以此為例,說是“機智靈活破壞鬼子的軍火供應。”

劉乃厚當時讓他娘拿著笤帚從家裏追出來之後,躲到了沂河岸邊的柳樹行裏,他在那裏暗自傷心。他想到自己這村長當得太窩囊,辛苦一堆兒的還趕不上不是村長的劉玉貞有威望,誰見了她都主動跟她打招呼:“吃了?”而自己卻得不到應有的尊重,以為他是鬧玩兒,玩家家,連自己的爹娘也不能理解他,還動不動就抄鞋底摸笤帚呢!也有點後怕:怎麼就把炸藥給偷回家了呢?那是炸藥定了,跟槍擱在一塊兒還不是炸藥?他這麼想著想著就掉了眼淚。

劉乃厚再小一點的時候特別能嘟囔,釣魚台管這種孩子叫嗚嚕王。他要挨了有點冤枉的打,那他就要跟在你的後邊兒嗚嚕上小半天,還哼哼,有時候有眼淚,有時候沒眼淚,早晚把你嗚嚕得煩煩的向他告了饒他才罷休。有一回他自己把自己嗚嚕睡了,醒了之後他還接著嗚嚕呢。他娘深知其厲害,說是:“了不得呀,這個小祖宗是惹不起的嗚嚕王啊,千萬別讓他發動啊,一發動起來就沒完兒啊,怎麼就養了這麼個東西呢!”楊大學問在旁邊兒說是:“當時你和他爹一壁幹著事兒一壁不住聲地說話來吧?那還不養個嗚嚕王?”他管一邊叫一壁,讓人聽起來特別容易動火。劉乃厚他娘就說:“你個老騷胡啊,說得真你老婆的有體會,跟你在旁邊兒守著樣的哩!”楊大學問沒老婆,她這麼說他是故意刺激他。他嘴角一撇,怪驕傲地說是:“還不承認!一般都是這種情況!”

劉乃厚當村長之後,特別能嘟囔的毛病改了些,但改得還不徹底。這時候,他在那個柳樹行裏掉一會兒眼淚就又開始嘟囔:“把炸藥扔進井裏是我不對那是不假,可也不能摸起笤帚就把我打,吳慈茵也是一個壞家夥,罵人罵得太狠啦,念她男的不在家,不屑跟她嗐囉囉兒,小娘小娘的把我罵,實在有點不象話,我若不把村長當,罵她個小×沒處擱……”

劉乃厚正這麼嘟囔著,他“小娘”還真就來了,挽著小包袱,穿得怪板整:“大村長躲在這裏念咒語呢?還哭了?”

他忽地站起來:“你怎麼來了?”

“我去河西走娘家來著,看見你跑到這兒來了,老也不出來,怪不放心的,就過來看看,你哭什麼?”

他一下撲到她的懷裏:“我犯,犯錯誤了!”

她摸著他的腦袋:“錯誤?什麼錯誤?”

“我把炸藥扔進井裏了!”

她推開他:“坐下慢慢說,哪來的炸藥?”

兩人坐下之後,他就把怎麼個過程說了一遍,小改說是:“你這事兒辦得不地道不假,膽子是不小,可幹嘛偷那個呢?還不如偷他個皮鞋大衣什麼的來!”

劉乃厚說:“那個怎麼偷,人家都穿在身上,哎,有個鬼子還給了我一包洋糖呢?”他說著就從兜兒裏掏出來:“喃,你嚐嚐!”

兩人一人一塊兒的在那裏含化,小改說:“這玩意兒挺貴,可是真甜,還用紙包著,怎麼造的來!”

劉乃厚就說:“小鬼子人壞,東西不錯!”說著嘎崩一下,嚼起來了。

小改說:“吃得這麼快,不給大嬸兒留點兒?”

“誰屑給她留啊,還拿笤帚疙瘩打我呢!”

“你這個小沒良心的!”

她見他嘎崩起來沒完兒,她也嘎崩了一下,兩人就都嘎崩笑了。

劉乃厚說:“嚼,全嚼了,嚼它個屌蛋淨光!”

小改就說:“不會過個日子,這頓吃個狗,下頓讓狗吃了。”

劉乃厚很大方地說是:“什麼好東西!不舍得嚼就拿回去,放到你那枕頭裏……”他這麼說著的時候,就想起了先前在她床上啃花生餅的情景,心裏湧起一種溫馨的感覺。她穿著蘭底白花的印花布褂子,大襟兒讓她繃得有點緊張,胸脯那地方有兩處顏色有點發淡,他的眼神就有點不對頭,一不留神半拉糖塊咽下去了。他尋思人這東西真是奇怪呀,那次之後有好長時間看見她就惡心,可這會兒怎麼又覺得她特別可愛特別好看了呢?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小娘——”

她的臉刷的紅了:“大白天的,你,你怎麼叫這個?”

他也不好意思起來:“全莊數著你好!”

“好,這一會兒好啊?拔屌無情的個東西!”

他撲到她的懷裏:“我再也不了。”

“小毛孩子家還怪會纏磨人呢!”她讓他胡亂纏磨了一會兒。他的頭到處拱,拱著拱著突然停住了:“操,也不洗洗,怪不得發鹹呢!”她一低頭,胸脯那地方確實就有一片灰垢,她臉紅了一下,推開他:“窮毛病不少,誰沒灰?你娘更有灰!”

他說:“我給你看著人點兒,脫下來洗洗!”

她真格的就脫了個光膀,在柳樹底下的水溜裏這裏那裏的洗了一通兒。雖是春末,但水還有點涼,她一邊咯吱咯吱地洗著,嘴裏就噓噓啦啦。劉乃厚聽著就很感動,看把她拿作的,讓她洗她就洗了,這真是個好女人!自己一定要好好看顧她。

她洗得精神煥發麵貌一新,可不讓他纏磨了。她要他好好吃飯,好好長個兒,長得高高的,棒棒的,跟楊大學問一樣高,跟劉乃義一樣棒……提起楊大學問,劉乃厚喊了一聲:“毀了!我還忘了件大事兒!”

“什麼大事兒?”

“王維新讓他三天之內去東裏店一趟呢!”

“王維新是誰?”

“就是那個鬼子的翻譯官啊!”

“讓他去幹啥?”

“誰知道!”

小改說:“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你別胡囉囉兒,你得先跟玉貞姑和李二奶奶商量商量,搞不好就出事兒了。”

劉乃厚也覺得問題嚴重,神色緊張地竄了,他去找劉玉貞和李進榮商量去了。

她二位讓劉乃厚把楊大學問找來,一塊兒商量可能是什麼事兒。盤問了劉乃厚半天,楊大學問得出的結論是讓他去寫字,鬼子小隊長也喜歡書法那是定了,除此之外還會有什麼事兒呢?咱跟他又不認不識的,也不是共產黨八路軍?

他就去了。去了就沒回來。待日本鬼子投降的時候他回來了。他的嘴角斜得更厲害了,問他什麼話也不說,翻來複去地就說一句:“死—啊—糝!”

他瘋了。

日本鬼子投降,沂蒙山解放,釣魚台成了共產黨的天下。

劉乃厚的村長撤了職,由青救會長劉玉貞擔任,婦救會長李進榮當了黨支部書記。劉乃厚始才知道,莊上原來還有這麼多共產黨員,連吳慈茵及好幾個不起眼的老娘們兒也是。

村長是個苦差使,但撤了職畢竟不是件光彩的事,劉乃厚的情緒低落了一段。好在劉玉貞還非常注意調動他的積極性,發揮他的特長,讓他當了兒童團長,莊上過隊伍需要住宿的時候,還讓他燒水稱鋪草,他的情緒就又高了起來,秤杆子不離身,耳朵上照例夾著煙卷把兒。

這年秋後,釣魚台來了土改工作隊。說是工作隊,其實常住的就一個人,還是女的,管著東西魚台、東裏店,朝陽宮莊等一片兒的土改。她叫曹文慧,比劉玉貞稍大點兒,留著短發,紮著皮帶,皮帶上掛著手槍,既英俊又威武。“要看姑娘釣魚台”,她比釣魚台最拔尖的姑娘還好看,怎麼好看她怎麼長,該苗條的地方就苗條,該豐滿的地方便豐滿,再加上一種文化人兒的氣質,就把釣魚台的姑娘全給比下去了。

曹文慧來到之後就住在玉貞家。她跟玉貞的爹認識。玉貞的爹劉太忠先前在東裏店以擺燒餅攤兒為名給八路軍當交通員來著,這時候也回來了,他在支部裏當糧秣委員。他見了曹文慧叫她曹特派員,曹文慧笑笑說是你大妹妹不當特派員了,當區長,以後就叫老曹或小曹。她管劉太忠叫大哥,卻管劉玉貞叫妹妹,管玉貞娘叫大嬸。劉太忠嫌囉嗦,她就改口叫他老劉。玉貞叫她曹大姐,玉貞娘則叫她工作同誌。

曹文慧來到就召集各村負責人開會,講解土改工作十八條,主要精神是消滅農村封建經濟,消滅赤貧,滿足農民的土地要求。將黨在抗日戰爭時期實行的減租減息的政策,改為沒收地主階級的土地分配給農民的政策。要緊緊依靠貧農、雇農,解決土地問題,同時要把富農和中小地主與漢奸惡霸區分開來,不準侵犯中農的土地,一般不動富農的土地,對抗日軍人,幹部的地主家庭及開明紳士適當予以照顧。廢除舊地契約,訂立新的契約,並到民主政府辦理登記手緒。

李進榮說:“這麼說咱釣魚台土改的工作量還不大嘍?全莊就劉敬夠是地主,他二兒子還在咱隊伍上,富農又一般不動,那還沒多少事兒幹來!”

西魚台的書記高慶餘說:“我們村至少得劃它個仨倆的大地主,富農再劃上它三五個,那個王文增跑不了他,有一個地主那就是他,這回不分他個屌蛋淨光算他能,到時候我們忙不過來你們幫我們鬧去,鬧土改嘛,那就得鬧!”

曹文慧就說:“文件規定很明確,一定要以實求實,沒有就沒有,別硬湊數兒!你那個西魚台才多大?沒釣魚台大吧:就有那麼多大地主?最近省實業廳廳長薛暮橋來咱沂蒙山指示我們,那些土改工作量不大的老區,要把工作的重點放在建立政權恢複生產上,還要扶持群眾發展手工業,成立生產推進社,做好部隊的大後方。”

底下就議論紛紛:“薛暮橋?”

“生產推進社?”

“大後方?”

“這話對,嗯。”

他們開會的時候,劉乃厚在旁邊兒燒水倒水,他聽個一句半句的就出來瞎囉囉兒。他首先找著乃義家的說是:“你爹叫王文增吧?這下毀了,劃成地主定了,有一家地主就是你家,不分你家個屌蛋淨光算你能!”

小改剛得到劉乃義在吳化文的部隊裏因為開小差給打死了的消息不久,還傷著心,一聽這個,“哇”地哭了,連夜跑到河西娘家報信兒去了。

劉乃厚又跑到河灘上找著瘋子楊尚文說是:“楊大學問你完了,你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光棍兒一條,劃成赤貧那是定了,這回要堅決把你消滅掉!”

楊尚文的瘋屬陣發性,一陣兒清楚一陣兒糊塗,他說:“怎麼消滅?”

劉乃厚就說:“削個木頭敲你,敲得你血拉拉的!”

楊尚文就又喊上了:“死—啊—糝!”

還有幾家應該劃成雇農的也找著李進榮劉玉貞要求劃成中農。她二位不解,說是:“怎麼了?”

他們說:“不是要堅決消滅赤貧啊?”

這才知道是劉乃厚囉囉兒的。劉玉貞找著他訓了一頓,以後開會再也不讓他在旁邊兒倒水了。

曹文慧聽說之後就對劉乃厚沒好印象,說他長得鬼頭蛤蟆眼的,說話油嘴滑舌,看著就不象個好胡琴兒。劉玉貞就嘿嘿地笑了。曹文慧說:“你笑什麼?”

劉玉貞說:“你說話跟俺老百姓一樣哩!”

曹文慧說:“我家本來就離這兒不遠嘛,是蘇北,跟山東搭界,口音跟這裏差不多!”

曹文慧說話高聲大嗓,沂蒙山所有的方言土語他都會,會寫文章,會唱歌,還會抽煙。她用劉太忠的煙袋抽煙的姿勢特好玩兒,演戲似的,很誇張,但那煙確實就是從她鼻孔裏冒出來的。她抓恢複生產的時候,就十分強調加強黃煙種植。釣魚台人把她的說話及其一係列小動作都看成是跟群眾打成一片的那種正統的共產黨幹部的標準,並以此來衡量後來的和其他的那些幹部。稍微不一樣,就說這樣的人給曹文慧提鞋也趕不上趟兒。

劉玉貞很快就發現曹文慧的挎包裏有一個小機器兒,放到嘴上吹氣兒能響,吸氣兒也能響,而且響起來還怪好聽。挎包裏還有個小本本兒,上而寫著數碼字兒,玉貞問她:“是土改用的賬本兒呀?”

曹文慧笑了:“傻妹妹,這是歌譜兒!”說著就按歌譜唱起來:“嫂嫂嫂嫂嫂,嫂嫂倒拉嫂嫂……”她唱一遍,又用那小機器兒吹一遍,吹的跟唱的一個調兒。玉貞越發納悶了:“這小機器兒叫什麼?”

“叫口琴!”

“怎麼造的來!得幾年才學會呀?”

“不用幾年,你識了字就會了。”

往後曹文慧教她唱“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唱“識字牌牌兒好比明燈一盞,黑板上的字兒咱認得全”。她唱得很甜很好聽,把個玉貞羨慕得了不的。

釣魚台的土改進行得很順利。地主劉敬估計受他兒子的影響,自動將土地繳出了一大半兒,其餘的按照適當予以照顧的精神也沒再動他。那些原先給他扛過活的,都或多或少地分到了些土地。楊大學問分到了一塊場園,他搬到看場屋子裏住去了。劉太忠則分了一頭小毛驢。

隨後那整個一個冬天,釣魚台真是熱鬧,先前在外邊兒扛活的出伕子的當兵的,一下子回來不少,釣魚台的男的多起來了。人們象不再過了似的天天殺豬宰羊,敲鑼打鼓,扭秧歌,踩高蹺,賀勝利,慶翻身,請烈軍屬……

那鼓打的!劉太忠是附近赫赫有名的打鼓手,鼓點兒打得急毛火促,震得周圍的牆皮都往下掉,讓人聽著熱血沸騰,手足失措,根本就在家裏坐不住,趕忙就往村公所跑。

那豬殺的!嗷嗷叫!那聲音伴著歡天喜地的鑼鼓聲在釣魚台上空飄蕩,更增添山村特有的節日氣氛。支部書記李進榮親自操刀,她男的也會殺,可他出伕子剛回來,她不讓他動手,她來。她將豬殺死之後,在豬的一條腿上割一個小口,拿捅條在死豬的皮肉之間捅幾下,爾後就須往裏吹氣兒。吹氣兒的話那些幫忙的看熱鬧的當然就不會讓她幹,劉乃厚自動地就去吹了。他瞎囉囉兒消滅赤貧之後,正在村裏受冷落,這時候格外需要表現一下自己。他吹氣兒就吹得格外賣力,一口氣吹得時間很長,腮幫子鼓得老高,脖子上青筋血管兒畢露。為了讓氣兒流通得迅速均勻,還須拿棍子在豬身上敲,豬毛裏的塵土飛揚起來落得他滿頭滿臉地也不在乎。這時候自會有人說:“瞧這氣兒吹的!到底是當過村長啊,氣量不小!”

“那是,宰相肚子裏跑帆船嘛,照這麼吹下去,當個指導員問題不大!”

他吹完了氣兒,擦擦嘴臉,“呸,呸”吐兩個,講它幾秒鍾的衛生,說聲死豬不怕開水燙,嗯:就笑嘻嘻地離去了。他不知怎麼就想出了這麼句話,並為此暗自得意了一小陣兒。他找到劉玉貞說是:下通知吧大姑?

“下通知幹嘛?”

“殺了豬不是請烈軍屬啊?”

“還能老請啊?這豬是往燕子崖後方醫院送的,慰問傷病員!”

……

曹文慧外出幾天,帶回個消息:釣魚台民工隊長劉日慶和朝陽官莊婦救會長王步榮分別被魯中軍區授予支前模範和模範軍屬稱號,各獎黃、黑鍵牛一頭。

人們知道本村的劉日慶,卻不知道朝陽官莊的王步榮,曹文慧就拿出一張《大眾日報》念了一段兒:王步榮,沂北縣朝陽官莊村人,1889年生。1938年加入中國共產黨。任村婦救會長。在抗戰中,先後送5個兒女參軍。1938年,她送次子彭運水參軍。1939年次子犧牲後,她又先後送長子彭運山、三子彭運田、四子彭運和,三女彭運彩參軍。在她的帶動影響下,全村湧現出許多母送子、妻送郎、兄妹相送,爺倆互爭上前線的典型。1945年春該村一次參軍42人。一個隻有70戶人家的小村即有79人參軍,成為參軍模範村。魯中軍區授予朝陽官莊“榮冠全區”匾一塊,她本人也被授予“模範軍屬”稱號。孩子詩人苗得雨寫詩讚道:“朝陽官莊彭大娘(即王步榮),擁軍支前做得強,母送子,妻送郎,彭大娘四子一女上前方。”

人們就議論開了:

“好家夥,還上了報紙哩,不簡單!”

“這娘們兒評個模範軍屬應該,夠格!”

“操,那回咱莊出去的也不少!”

“關鍵是咱莊當民工的多,劉日慶不也當支前模範了?”

“苗得雨是誰?詩寫得還怪順口哩,年紀肯定大不了,孩子詩人嘛,嗯。”

“看樣子,又該掀參軍熱潮了?”

曹文慧笑笑不吭聲,看李進榮殺豬去了。

待劉日慶開完授獎會領了鍵子牛回來,莊上就又連開會加慶功的熱鬧了一番。

這年的年根兒底下,吳慈茵的男人何文廣也回來了。但他還要走,他是正規部隊,並且已經熬到了副連級,穿著馬褲,腰裏別著匣子槍。

何文廣進村的時候,天色已黑,兒童團長劉乃厚回家吃飯去了,隻兩個小孩兒在那裏站崗查路條兒。那兩個孩子還不認識何文廣,非要路條兒不可,沒路條兒不讓過。何文廣路條兒是有,但忘記放到哪裏了,天色又黑不好找,加之回家心切,就跟那兩個孩子介紹自己是誰的兒,誰的丈夫,家在哪塊兒住:“本鄉本土的還非得要路條兒不可啊?”

那兩個孩子還很堅決:“要!”其中一個就把長矛在他臉前那麼一比劃一比劃,三比劃兩比劃把他給比劃煩了,他說是:“熊雞巴毛孩子窮毛病不少,還要路條兒呢,要屌啊?”說著把長矛一撥拉,甩開大步急燎燎地回家了。

何文廣回到家,何大能耐一激愣:日本鬼子投降了的,怎麼又冒出一個?待那人叫了一聲“爹——”的時候,他才抱著兒子嗚嗚地哭了:“我的個兒啊,你還活著?沒傷著哪裏吧?文廣家點燈,快點燈!”

吳慈茵聞聲跑出來,見著文廣一下發瘧疾一樣渾身顫抖起來,她聲音哆嗦著:“你,你回來了?”她劃了好幾根火柴也沒點著油燈,倒是副連長沉著一些:“我來吧!”他從她手裏接火柴的時候,順便觸了一下她的手,就把她觸得呼吸不暢了。

昏黃的燈光裏,何大能耐蹲在飯桌旁邊兒低著頭,抽著煙、敞著懷兒。這是個極壯的中年人,不到五十,四方臉瞠,高大魁梧,一年四季永遠敞著懷兒,露著寬闊而黝黑的胸膛。那個胸膛常常讓吳慈茵心跳臉熱眼色迷亂,有時候就做一些讓人怪不好意思的夢。他蹲在那裏,也不抬頭,說是:“都怪好,就是你娘過世了,快一年了!”

副連長就嗚咽起來,吳慈茵也陪著掉了淚。

一會兒,如大能耐問他:“你還沒吃飯吧?”吳慈茵起身要去做,副連長說:“吃了,在燕子崖吃的,民主政府用毛驢把我送到沂河邊兒!”

吳慈茵挨挨挪挪地就坐到他旁邊兒的床沿上了。

何大能耐說:“兩年多了,也不往家打封信,把家裏掛牽的!”

吳慈茵心裏一熱,嘴撇了撇又想掉眼淚。

何連副就說:“主要是部隊經常挪地方,郵政也時通時不通。”

“咱家劃了個中農,是我自己報的!”

“咱家應該是貧農啊,抗日軍人家屬適當予以照顧不是?”

“當那個貧農幹什麼?不好聽,又不缺吃缺穿的!”

“那也得要個——”何連副突然覺得背上怪須癢,那是吳慈茵借著燈影將手伸到他的衣服裏麵了。那隻圓溜溜的手在他的脊梁上摸來摸去。何大能耐聽著他聲音有點異樣,抬一下頭何連副趕忙說:“——下中農。”

“可能就是下中農,上年那頭肥豬給八路軍慰了問,今年一頭克郎——”吳慈茵咳嗽一聲,何大能耐就站起來說是:“跑了那麼遠的路也累了,早歇著吧!”

何大能耐一走,吳慈茵一刻也不耽誤,馬上就擰著身子撲到他的懷裏了,她滿含淚水地在他身上到處親,喘不過氣來似地喃喃著:“想死個人了。”

“還能不想……”

她軟軟地癱在他的懷裏,聽憑他熾熱的嘴唇滑過她的臉、耳朵、脖子,當他解開她的衣領扣子親她的肩膀的時候,她一下跳起來:“等會兒,我把門閂上,好好的——”

她終於躺到他的懷裏了,她撒著嬌:“我要你給我脫!”

那是個鈕扣兒很多的布馬夾兒,他笨拙的手怎麼也解不開,解不完,他不耐煩了,急了,“嗤”一下將那個馬夾兒撕開了,就跳出一對活鮮鮮的嫩白,他貪婪地親吻著,撫摸著。她被那馬夾兒撕裂的聲音所激勵,幸福地呻吟著:“快呀——”

窗外突然一聲喊:“聽說有屌的回來了?把你那玩意兒拿出來咱瞧瞧!”

何連副一激愣:“你,你是誰?”

“我你還聽不出來啊?”

吳慈茵小聲說:“是劉乃厚這個私孩子,甭理他!”聲音雖小,可劉乃厚在窗外還是聽見了,遂不悅。

“噢,是乃厚啊,啥事兒?”

“帶路條兒了嗎你?”

“帶是帶了,就是現找怪麻煩,明天吧,怎麼樣?”

“行是行,可也不能說要屌啊!什麼態度!”

“鬧玩兒的!”

“太驕傲自滿了!再脹飽給你們指導員一反映,不擼你個婊子兒的來!”

劉乃厚嘟囔著走了,他二位讓他一攪合卻就沒了好興致,吳慈茵又罵一通劉乃厚這個私孩子。

半天,她問他:“你不走了吧?”

“走!”

她箍著他的腰:“我不讓你走!”

“咱當副連長了!”

“正連長也不讓你走!”

“你可別耍態度鬧落後!”

她一聽這個不高興了,鼓嘟著嘴:“別以為光你進步,俺也入黨了呢!”

“是嗎?有你的!”他親她一下,“是黨員了還不懂當前的形勢與任務啊?”

“反正咱是落後分子,哪懂得什麼形勢與任務啊!”

“還來勁兒了呢,你還甭委屈,說你不懂你真就不懂,什麼叫幻想?”

“不知道!”

“就是不能對國民黨抱有幻想,要保衛勝利果實,準備大反攻!”

“那就一會兒半會兒回不來!”

“不一定!”

“再打仗反苦了你了,你可好好著點兒呀!”

他愛憐地擁著她:“也苦了你啊!”

“在家呆幾天?”

“四天,部隊在燕子崖休整,正月初三就開拔!”

“多呆兩天不行啊?”

“那怎麼行,講究個紀律性兒嘛!”

一會兒,她問他:你累了吧?

“不累!”

“我是說這會兒!”

“就是!”

“你還能嗎?”

“能!”

……

第二天,何連副去村公所換路條兒並順便打聽一下老婆在家的表現的時候,劉乃厚就沒給她說好話:“一般化吧!”

“怎麼個一般化?”

“操,讓個熊私孩子漢奸抱著啃了半天!”

何連副的臉就變了色:“說得詳細點兒,具體怎麼個情況?”

劉乃厚就將那年夯死大金牙的情況說了個大概:“主要是吳慈茵同誌當時不夠機智靈活,他要啃,你還真讓他啃啊?後來還嚇哭了呢!也不夠沉、沉著,嗯。”

何連副回到家就跟吳慈茵打了個一塌糊塗。劉乃厚說的那些他挺信,他有體會,雖然是新婚不如遠別,可昨天晚上她浪得邪乎啊,沒夠兒!把這種人放在家裏怎麼能放心?他還把匣子槍掏出來往桌子上拍呢。

吳慈茵披頭散發叫天呼地:“你斃了我吧,省得我活受罪啊——,當個副連長就回家斃老婆啊——,斃了我你找不落後的去呀——”

何大能耐就罵兒子:“操你個娘的你想幹什麼咹?拿個破槍嚇唬誰呀?”

何連副氣衝衝地說是:“你問問她!”

“她怎麼了?你找了她算你燒了高香,這個家裏裏外外不全指望她啊?你看看你自己那個熊樣兒,穿的什麼褲子!日本鬼子似的。她在家你不放心,是打你爹的老臉啊,你先把我斃了吧!”

何大能耐會當公爹啊,沂蒙山好的公爹甭管小兩口兒為什麼吵架,都是罵兒子而護媳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