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女人的河(1 / 3)

所有的河都是女人的,而山才是男人的,這一點定了。你比方沂河先前就叫姨河來著,就象黃河也叫母親河一樣。將姨河改成沂河真是毫無道理,沂字的本身也毫無意義,它除了表示那條河之外,再也不表示什麼,寫是好寫一點,但趕不上叫姨河浪漫,有人情味兒。

那時候,我們的沂河還波瀾壯闊,永遠流不完似的;也很美,綠水青山帶笑顏。沂河發源的地方終年無冰雪可化,年降雨量也不大,怎麼就會流之不盡淌之不竭?你聽聽那地方的莊名就知道:龍泉、流泉、南泉、北泉……沂河流的竟全是泉水!八百裏沂蒙那蜿蜒綿亙的山巒嶺崮、噴珠吐玉,年複一年,就是如此的博大慷慨。

沂河岸邊有個釣魚台。釣魚台沒魚可釣,但又為何叫這個名字,不知道,不是每一個莊名都能說出來由的。

釣魚台的“特產”是女人,多而美。有“若看鳳景燕子崖,要看姑娘釣魚台”的說法。

釣魚台的姑娘美,原因挺複雜。當地比較流行的說法是水土的關係。這裏沒魚可釣,卻有的是山泉。山泉的水,清又純,喝了能舒筋活血,清心健脾;洗了臉,不用搓雪花膏,有花露水味兒。外加整年吃不飽,肚子不大,食物中多含葉綠素,榆錢兒,柳葉的不少吃,腰細。

釣魚台的姑娘多,原因挺簡單:打仗。莊上青壯年中的大多數都到部隊上當兵去了,外加支前的,南下的,剩下的都是老弱殘疾,姑娘們就相對地多起來了唄。

沂河是女人的河,釣魚台是姑娘們的天下。

說這話,是四十年代末期的事。

退後數幾年,吳化文駐紮三岔店,釣魚台的形勢複雜起來了。

釣魚台在三岔店以南二十裏。釣魚台以西十五裏,是八路軍正規部隊和遊擊隊駐著;以東三十裏,是日本鬼子的一個小隊。

三足鼎立,釣魚台正在夾縫兒裏。

兔子不吃窩邊草,釣魚台處在相對靜止中。

釣魚台的村長叫劉乃厚,是男的。這年十四歲,個子跟村公所的那根秤杆子差不多高,兩個襖袖子擦鼻子擦得錚明,有金屬感。他不識字,但會看秤;腦子不很靈活,伺候一陣子部隊,人家走了,還分不清是哪一部分。他會抽煙,耳朵上經常夾著不知哪一部分給他的煙卷把兒,抽完煙,將煙頭兒往肩上扛著的秤杆兒上一撚,秤杆兒細的那一端讓煙頭兒燒得木頭糊了,秤星兒沒了,稱東西用著那地方的時候他就糊裏糊塗的。

八路軍正規部隊,遊擊隊和吳化文那邊兒,經常有人來釣魚台。吃飯,劉乃厚在村公所伺候;需要住宿,就到各家去稱鋪草。往外拿的時候,他稱得糊裏糊塗的,往回送的時候,他稱得就很準,剩下的他忽拉忽拉拿回家去了。

這莊上分別有在八路軍和吳化文的部隊裏當兵的,回家也不用偷偷摸摸,劉乃厚聽說後就往村公所請。他管他們叫吃公糧的。有時候,他能同時請兩個分別在兩部分當兵的去吃飯,那兩位也不介意,把槍往炕上一扔,小酒盅就捏起來。喝到一定程度還劃拳:“哥倆兒好哇”,“三桃園呢”。

他招待過往的吃公糧的,東西是從哪兒來的呢?都是他從各家集資的。他抓了你的雞稱了你的麵,完了撕一張紙條給你,上邊兒什麼也沒寫,摁著他的手印兒:“好好留著,咹?”

“留這熊玩意兒幹嘛?”

“這是收、收據嗯,紙條越多,對革命貢獻就越大,將來人民當家做天下,是要按這個論功行賞的。”

你不幹,他跟你牛皮烘烘:“操,不想做貢獻了?抓你隻雞就疼得慌了?這日還抗不抗?人家腦袋拴到褲腰帶上呢,今天還活蹦亂跳的,明天說不定就‘同誌們了’呢!”他管犧牲叫‘同誌們了’,不死不能稱,沒資格。

釣魚台家家就都有好多這樣的白紙條兒。

劉乃厚生活在這女人的世界裏很得寵,他扛著秤杆子在村裏走來走去的時候,就讓些大姑娘小媳婦給圍住了:“急燎燎的幹啥去呀大村長?”

“後晌兒過隊伍,有些問題要解決。”

“解決問題還扛著秤杆子呀?”

“秤砣雖小壓千斤嘛,嗯。”

“壓得你個子都不長了,晚上我幫你解決解決。”

“也不看看什麼形勢,分不出個主語謂語來,年紀也不小了。”

偶爾還有人跟他動手動腳:哈,還主語謂語呢,把你那主語拿出來咱看看:說著幾個人上去就把他扒個淨光,往往就把他給扒哭了。

他村長當得很認真,經常訓斥比他的年齡和個頭兒都大許多的大姑娘小媳婦,還罵人,小×妮子大×妮子的,挺花兒花兒。隻有兩個人他不敢訓,一個是婦救會長李進榮,按莊親他管她叫二奶奶;一個是青救會長劉玉貞,他的一個本家的大姑。這兩人是秘密著的共產黨員,但他並不知道,他怕她倆的原因是因為一條人命案,他知道又不敢說。“說出去扒了你的皮”,是他大姑劉玉貞的話。

李進榮個頭兒很高,膀大腰圓,三十七、八歲,沒纏腳,走起路來忽騰忽騰的,老遠能聽見。她膽子很大,解放區敵占區獨來獨往,豬也敢殺。

劉玉貞比他大三歲,十七,長得高而不大,壯而不胖,美而不俗。她臂力過人,一隻手拍著他的脖領兒提溜起來很輕鬆,獨輪車推五、六百斤跟玩兒一樣,還會打槍。

“若看風景燕子崖,要看姑娘釣魚台”的說法傳得很廣。吳化文的部隊裏有個小排長聽說之後就來想好事兒。劉乃厚照例好酒好肉地在村公所侍候。他當然也問過他是哪一部分,那人說是“新四師”,劉乃厚就把他跟新四軍弄混了,他還知道軍大師小,軍管著師:“打日本鬼子的吧?”

“打,誰都打,高興打誰就打誰!”

喝到酒酣處,那人把匣子槍往炕上一扔,開始講老子怎麼過五關斬六將,然後張開大嘴讓劉乃厚看他的大金牙:“這兒,咹?裏邊兒還一個!”

劉乃厚從沒見過那玩意兒,他猴猴著小眼兒看著那牙黃燦燦的閃著亮光,很稀奇,很羨幕,說是:“怎麼長得來!”

那人問他:“好看吧?”

“好看!”

“我告訴你雪(說),如今大閨女可喜歡這個了,奶奶的,為了鑲這兩個大金牙,老子硬是把好好的牙給拔掉了,哎,小孩兒,去找個大閨女來,陪老子哈(喝)酒!”

劉乃厚就去找。可找誰呢?陪酒?大閨女?釣魚台的大閨女中沒聽說誰會喝酒,小媳婦們中倒是有幾個,比方乃義家的,問題是他還管她叫二嫂。而大金牙讓他找大閨女來陪酒,似乎並不單獨為了喝酒,那就不好。最好不是本家的,漂亮一點的,還要浪的,——這小狗日的還有一定的悟性,懂得還怪快。這樣標準一明確,他就想起了一個:何大能耐的兒媳婦吳慈茵,那家夥浪啊,名字也起得怪,還瓷人!她可真象小瓷人兒,白胖白胖的,不知她娘家是哪莊上的,也不知她男的到哪部分當兵去了,就把她靠得夠嗆。到河裏洗衣服的時候,數她褲腿兒挽得高,覆著雪白的腿肚子老遠能看見,還反光呢。那回開過來一連八路軍,村公所住不下,往各家分的時候,她專找年輕的往家拉,就把何大能耐氣得夠嗆。重要的是她對咱這村長太不尊重:當然了,對咱不尊重的不光她了,但她更嚴重一些。她叫咱小村長的時候,還嘻嘻地笑呢!這就帶侮辱性兒。咱說:“你嚴肅點兒,什麼小村長?”

她就守著那麼多人把咱抱起來了:“看看,咹?都看看,好大一個村長啊,這村長真大!”

就把那幫小娘們兒笑得一個個岔了氣兒。

操她的,太不謙、謙虛了!不謙虛,八路軍的指導員就批評過一個胡子拉碴的老兵不謙虛,耍英雄主義。

那麼,找小瓷人兒陪大金牙喝酒不是正合適嗎?人家還抗日什麼的,金牙那麼黃?

劉乃厚主意已定,並對自己的能力暗自有點得意:當村長,嗯,就得什麼事情都要會處理,這事就這麼定了。他真想跟他見過的那位指導員似的把手那麼一劈:就這麼定了!很有力。

卻不想就碰見了青救會長劉玉貞。劉玉貞問她:“幹啥去?”

劉乃厚就把大金牙要大閨女陪酒的事跟她說了。玉貞說:“你就去找?”

“不找咋辦?人家是新四軍呢,還鑲著金牙!”

“新四軍還找大閨女陪酒啊?是新四師吧?”

“那還不一樣?”

“一樣你娘個腚啊,他們是新編四師,早投降日本鬼子了!”

劉乃厚嚇了一跳。

“你剛才打算叫誰去?”

“找小瓷人兒怎麼樣?”

“她男的可是八路軍,他回來就要了你的小狗命!”

劉乃厚嚇壞了:“那咋辦?”

“要不,你還是叫她去吧,就說是我讓她去的!”

劉乃厚顛兒顛兒地就去叫了。

那時候,大金牙正等得不耐煩,小瓷人兒扭扭捏捏地來了,大金牙眼睛一亮,嘿!還真是要看姑娘釣魚台哩!白胖白胖的,渾身圓溜溜,又好看又實用:“過來啊,過來,別不好意思!”

那一會兒劉乃厚也覺得她好看得要命,就對先前的決定有點後悔,同時也發現大金牙開始呼吸不暢。待小瓷人兒羞羞答答地過來倒酒的時候,大金牙一下將她的手腕攥住了。然後就放開大嘴讓她看他的大金牙:“看看,咹?看看!”

“這麼大個兒呀!是真金子的吧?”

“那還用雪(說)?”

“那啃個骨頭什麼的就啃得格外幹淨!”

“那當然,什麼都能啃幹淨!”他說著就將她拽到自己的膝蓋上,啃起她的臉來了。

劉乃厚在旁邊兒猴猴著小眼兒,呼吸也有點不暢了。正愣怔著,大金牙回頭一擺手:“忙去吧,咹?忙去!”

劉乃厚不等走出門口,劉玉貞和李進榮悄悄地進來了。大金牙也是精力太集中,且手忙腳亂,連頭也沒回:“哎,你怎麼又——”話沒說完,腦袋上挨了一槍托兒,立時癱到地上了。李進榮還帶著專門兒捆豬的細麻繩兒,就將他四蹄兒並攏地捆起來拉到了房梁上。那家夥要是不耍英雄主義比方告個饒什麼的,興許還激不起她們的火來,他吊在梁頭上還居高臨下地拿一個名字類似武大郎的皇軍小隊長嚇唬她們呢!李進榮撤著架子拽著繩子說是“武二郎也不怕你!”然後一鬆手,大金牙忽騰一下掉下去,將地夯了個大坑;再一拽再一鬆,摔得他五竅出血,劉玉貞有點手軟:“算了吧?”

李進榮說:留個半死不活的反倒不好辦,就不如弄死他利索:

小瓷人兒呆在旁邊兒嚇哭了。李進榮惡狠狠地說:“哭什麼?還不過來幫幫忙!”

三個人又一拽一鬆,大金牙沒氣兒了。

劉玉貞和李進榮的手都破了。麻繩兒太細,大金牙太重,兩人的手掌上都勒出了一條又深又長的血口子,把那麻繩兒也染紅了。

劉乃厚躲在牆角裏尿了褲子。劉玉貞將他提溜起來,殺氣騰騰地說是:“說出去扒了你的皮!”

這麼的,他怕她倆。

劉乃厚在村公所招待過往的吃公糧的,飯菜是誰做的呢?是一個外號叫楊大學問的楊尚文做的。他是清朝最末一批秀才,個子很高,臉很長,留著小辮兒,一邊的嘴角往耳根兒那地方斜,看上去有點驕傲自滿的意思。他的小辮兒估計從來沒梳也沒洗過,棍子似的蹶蹶著,很髒。他的手卻很幹淨,沒事兒的時候他那又細又長的手指頭就那麼一動一動,象捏一種發粘的東西。他烹飪的拿手好戲是做糝。何謂糝?他說:“糝,乃取牛、羊、豬之肉,三如一,小切之,與稻米。稻米二,肉一,合以為餌,煎之,蘇東坡有話讚道:‘看似龍誕仍釅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將南海金薺膾,輕比東坡玉糝羹’。”其實他做的還沒有他說的那麼好,一則原料不齊,二則他手藝也不怎麼樣。

村公所裏每天都很熱鬧。大姑娘小媳婦們去那裏領麻搓麻線,領布打袼褙,爾後做了軍鞋再去繳,兒童團們則在村公所門口站崗查路條。楊尚文坐在一張髒兮兮的桌前,用長指甲蘸著水在寫糝。你若在旁邊兒圍觀,他就要問你:“認識嗎?”

你如果說不認識,他就告訴你怎麼讀:“念Sa,死——啊——糝!”

“好吃嗎?”

“那是當然!”

他在村公所做飯,還要飯。他不跟劉乃厚似的招待公家人兒的時候在那裏陪吃,剩下的也不往家拿。他要飯也不白要,而是給你寫字。農村需要寫字的地方主要是對聯,每年一進臘月,他就格外忙了。他挎著個要飯筐子,一手托著硯台,一手拿著毛筆,挨家挨戶地串:“寫對聯嗎?”

你若要他寫,他便就著桌子或磨頂龍飛鳳舞地給你寫出來。如果你的院子裏沒有桌子或石磨,隻要兩個人將紙懸空拽平,他也能寫。不管你懂不懂得書法,你都會覺得他的字不是一般的好。若是你家的對聯已經寫過不需要他寫了,那就有點麻煩,他要你拿出來看看寫得怎麼樣,爾後再指出哪個字寫得不錯,哪個字差點勁兒,問題在哪裏。他還要向你講一通楷書的間架結構及運筆方法,他說:“何謂用筆?正鋒起伏,下筆有意是也,筆正則鋒藏,筆偃則鋒出,一起一倒,一晦一明,則神奇出焉;何謂結構?疏密得當,聯絡排偶是也;字之形體有大小、疏密、肥瘦、長短,字之點畫有仰複、屈伸、變換、句撇點畫皆歸間架,有相應相送照應之情,無成對成背乖戾之失,雖字形千百億萬之不同,而結構亦不出乎此法之外也;而何謂風格?即風神品格之謂也,風格雖有方園、肥瘦、剛勁、遒媚、渾厚、瘦硬、峻整、飄逸等區別,但皆不可天神,古人雲:欲書必舒散懷抱,至於如意如願,斯可稱神,書不變,匪是語神也。”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既不停頓,也不重複,連嗝兒都不打一下,你就不能不服:這確實是個有學問的人。而農村評價有沒有學問,主要看你的字寫得如何,他得“楊大學問”的外號就名符其實。

這樣的一條巷走下來,筐滿了,也得到了施展才華的滿足,他嘴角斜吊著,要飯比不要飯還驕傲似的。

劉玉貞、李進榮她們夯死大金牙的那天晚上,他當然就在場,但沒進屋。他聽著大金牙沒命的叫喚,嚇毀了堆,躲了。若幹年後,釣魚台業餘詩人劉玉華寫村史的時候,他即幫劉玉華整理如下短文:

何永公,乃小販耳,專幹從日照往山裏販賣蝦皮蝦醬之生意。其貨不真價不實,尤其蝦醬最可疑,其人常將食剩之魚頭碾而碎之,以末一鹽二水三摻入其內,糊弄低頭不見抬頭見之眾鄉親,道有何大能耐之謂也。

其子文廣卻不錯,聰明而俊秀,善腳力。何大能耐從日照販蝦醬,全靠文廣推腳,三百多裏七天即打來回矣。

文廣有一娃娃親之未婚妻,乃三室官莊人士,名喚吳慈茵,年方二八,頗有姿色。何大能耐無人辦飯,這小女子即常來洗洗涮涮縫縫補補,五日中倒有三日住在這裏。文廣每每推腳回來,慈茵即以溫鹽水敷其腳,拽秀發一根穿其泡,問道:“疼耶?”“不疼。”怎麼長的,不是肉一樣!一邊說著一邊以拃量道:真大!不幾日即有一雙千層底的布鞋穿其腳上。用飯時,這女子常將大塊的肉整個的蛋卷入煎餅或埋入飯底遞到文廣手中。文廣即臉紅心熱,愈感其情,推腳來回愈快。慈茵詫異道:你飛耶?不要命了?文廣悄聲道:乃想你耳!這女子瞅其父不在眼前遂偎入懷內:吾也是!想何大能耐是何等樣人,他二人這般光景,心下暗喜,實早有替其完婚之意矣。

一日,何大能耐食了晚飯至河灘納涼去了,隻他二人在家,文廣遂上了門板,亦在院中搖扇納涼。忽聽那女子於屋內喊道:“汝來一下。”文廣入內,方見慈茵正坐於木盆內洗澡,乃問:“何事?”幫吾搓搓脊梁!你道這小女子緣何如此大膽?一則三室官莊風尚使然,那方女子個個如此,不愛則已,愛則完全徹底。這小女子耳濡目染,不學自會矣;二則何大能耐已勸其早日完婚,便知早晚是要做夫妻的,不妨試試則個。

文廣見一個粉白的嫩身子坐於盆內,頓覺呼吸不暢心跳手顫、沒搓幾下脊梁即搓至胸前去了,那女子顫聲道:“往常爹要很晚才回來呢!”文廣遂將其抱於床上,喘息道:“趁此良機,作成小生則個!”慈茵道:“吾今日予汝,汝須永不負吾!”文廣忙不迭地言道:“不負,不負!”遂做成了好事。

沒過多久,何大能耐乃擇良日讓其二人完了婚。這一對兒少年夫妻新婚伊始又各知了些滋味,愈加恩愛纏綿形影不離,何大能耐竟又看不過眼去,即發作文廣道:“如此你戀我愛夫妻相對,白白過世不成?如何不想去日照推腳做生意?”

文廣遂乖乖地至日照推蝦醬去了。卻不想半路上即讓吳化文抓了丁。原來吳化文有奶便是娘,看看國民黨拿他不當回事兒,糧餉不足,衣著無落,即倒頭投降了日本人。吳化文為多得軍餉,臨發津貼即抓來不少百姓頂數,匆匆操練幾日,會集合站隊報數開步走,乃讓日本人過數以按人頭發軍餉耳!發完軍餉即將其打發了。文廣經過一番折騰,覺悟不少,一氣之下竟投奔了八路。吳慈茵卻在家鬧翻了天,把個何大能耐罵得臉沒處擱,連“老扒灰頭”的話也罵了出來。何大能耐自是後悔不迭,急了眼即言道:“吾養大的兒吾不疼耶?爾才與其過幾天?”後青救會長劉玉貞婦救會長李進榮予其掛匾送紗燈,他公媳方才不鬧了。何大能耐言道:“光榮軍屬,焉可不睦?”

何文廣此一去,官當得大了去了,先連長後南下,繼而又縣長、付市長的熬了上去,此是後話不提。

某年冬,吳化文部一排長到釣魚台弄鮮覓豔,即由吳慈茵與之周旋也。是晚,青救會長劉玉貞婦救會長李進榮乃將其夯死耳,其狀慘不忍睹,屍體癱軟,五竅出血,遂後即埋到玉貞家菜園也。

數日之後,吳部又來一人,乃是吳化文之秘書顧共才。吾在村公所侍候,與之相具,吃驚不少;此人乃吾同窗好友也,緣何穿起黃皮來了?寒喧幾句,其見吾窮困潦倒,乃掇弄吾參加吳部,吾貪圖安生日子,未見。顧即打聽:“爾可見一大金牙來此釣魚台乎?”乃厚在旁與吾使眼色,吾即道:“未見也,其人若來,吾必見。”乃厚亦言道:“好象有個大金牙打此路過,至東裏店去焉。”顧共才即言道:“此人必開小差無疑,這個狗東西。”

卻不想顧共才後被打成曆史反革命,再往後又成縣政協委員也。人之命運遭際實難研究矣……

劉乃厚村長當得很辛苦、很難,盡管他自己抬舉自己,自我感覺良好,訓訓這個說說那個,可誰也沒拿他當回事兒。他爹經常拿鞋底□他,他娘經常拿笞帚疙瘩掄他,讓他很沒臉麵。那個吳慈茵也夠嗆,經常讓他下不來台。那次夯死大金牙之後,第二天他還沒忘了給吳慈茵一張摁著他手印兒的小紙條兒。吳慈茵當時還心有餘悸,見著他就氣不打一處來,說是:“給這麼張熊玩意兒幹嘛?”

他說:“昨天晚、晚上,你也是一次貢、貢獻,我尋思還不能不給哩!”

“貢獻你娘個×呀,你怎麼不讓你娘去貢獻,讓你祖奶奶我去?”

“主要是你年輕漂、漂亮!”

小瓷人兒一聽這個,氣消了一半兒:“還漂亮呢,哪有乃義家的漂亮?”

劉乃厚臉上紅了一下說是:“她漂是漂亮,可不如你大方,也沒什麼鬥爭經、經驗,關鍵時候還不慌了神兒啊?”

“會說話的你個×養的,還沒什麼鬥爭經驗呢,是舍不得吧?”

他見她軟下來了,他卻就牛起來了:“哎,你以後說話要注意分、分寸,做那麼一次小貢獻,別驕、驕傲自滿!”

“驕傲你娘個腚啊?下次讓你那個小娘做貢獻去吧,還注意分寸呢,滾!”

他氣呼呼地嘟囔著“什麼態度,沒見過你這戶兒的,罵人太狠了,還抗屬呢,炕洞去吧”就走了。

被吳慈茵罵作他小娘的,就是乃義家的,他本家的一個嫂子。娘家在沂河對麵的西釣魚台,不用幾年,她家就劃成富農了。她小名叫小改,人很白、很胖、很饞。她家在東西兩魚台中算是有名的富戶,可她爹很摳兒,整個一個冬天連白菜也不舍得吃,翻來複去的就吃那種地瓜秧子豆沫兒。把她靠急了眼,趁她爹不在家的功夫就偷他的花生米或花生餅,她偷了之後放到枕頭裏,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就嚼上幾粒。她長得那麼白那麼胖,估計就與她經常吃這個有關。她嫁給劉乃義之後,有一次跟劉乃厚他娘啦起呱來,她說是她娘家一個冬天吃兩苫子地瓜葉,她則吃兩枕頭花生米。她這種毛病嫁過來之後還沒改好,仍然往枕頭裏塞一些好吃的東西,什麼花生栗子棗啦,柿餅花生餅熟地瓜皮兒了,總之是什麼能塞塞什麼。她還很膽小,劉乃義不知到哪部分當兵去了,她晚上一個人睡覺還害怕。她讓劉乃厚他娘派個人跟她作伴兒,劉乃厚弟兄四個,一色的男孩,這就派到他頭上了。劉乃厚不幹,說是媳婦家家的,一塊兒睡覺不好。小改說跟我作伴兒有你的好處。劉乃厚當時還沒當村長,晚上還沒什麼公務,再說他自己家的那個被窩兒也沒什麼好留戀的,就去了。

小改的房子基本上還是新房,屋裏很利索,家具還挺新,窗戶上還貼著紅紙,她讓他洗了腳之後讓他坐到被窩兒的另一頭兒跟她閑啦呱,她在燈下搓麻線。燈光映著她那胖胖的臉再讓紅窗紙一襯托很好看,她搓麻線的腿肚子很飽滿,短袖褂外邊的胳膊很光潔,胸脯那地方在燈影裏看不太清,但鼓鼓囊囊那是定了。小東西心裏竟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小感覺,臉紅紅的,心怦怦地跳。她見他看她,說是:“看什麼?看到眼裏捥不出來了!”

“你說跟你作伴兒有好、好處,有啥好處?”

她嘻嘻地說是:“看新媳婦啊,平時你撈著這麼近的看了嗎?”

“操,這算什麼好處!”

她就從枕頭裏摸出一塊兒花生餅給他:“喃,啃吧!”

那種花生餅是紮過油之後的渣餅,釣魚台管這玩意兒叫果子麻滲。因是土法紮油,紮得不很幹淨,雖然難啃一點,但啃起來香而不膩,越啃越想啃,比花生米還好吃。她見他津津有味地啃她也啃,兩個人你嘎崩一聲我嘎崩一聲的就啃起來。啃著啃著都笑了,她說是:“你啃得那麼響,我就啃不了那麼響!”

他說:男的一般都比女的啃得響,怪不得你長得這麼胖呢,敢情晚上還加精飼料啊!

她就說:“不會說個話,還精飼料呢,又不是喂牲口!”

過一會兒,她問他:“香吧?”

“香!”

“讓你來你還不來呢,吃了虧樣的!”

“你要早說有好吃的,我不就早來了嗎?”

“沒好吃的你就不來了?”

“主要是跟女的家一堆兒睡不好!”

“才多大的個東西,就知道跟女的睡不好,怎麼不好的?你多大了?”

“虛歲十三、四吧!”

“個子這麼小,我以為你才十一、二呢,還尿床嗎?”

他臉上紅了一下說是:操,瞧不起人呢!誰屑尿那個,讓我尿我都不尿!

“你乃榮哥十二歲娶媳婦的時候不就還尿床!”

“娶這麼個大老婆,那還不尿他個婊子兒的?要是他老婆也尿才好哩,一家夥就衝他個十萬八千裏?”他被自己想象出來的鏡頭逗笑了,她也笑得前仰後合。笑夠了,他問她:“你多大了?”

“十八!”

“十八還害怕,還趕不上個子小的男的呢!我什麼也不怕!”

“你能!你多能!雞巴大點兒的毛孩子還會報複人呢!睡覺,睡!”

這麼三睡兩睡,兩人就熟了,劉乃厚的心裏還湧起了一種很特別的怪親昵的感情來。

有天晚上,兩人磨嘴搭舌的閑啦,又說起劉乃榮十二歲結婚的事,小改就說了一段山東快書,說是說了個大姐才十七,四年不見就二十一,找了個丈夫正十歲,不大不小差十一,小兩口一塊去抬水,一頭高來一頭低,小大姐後邊兒一使勁,把小丈夫摔到了泥溝裏……不等說完,兩人又嗝嗝的瘋一陣兒,完了,他說是:“你還是個活躍分子!怎麼學得來!”

她說:“那當然!我還會唱小曲兒呢!”

他說:“唱一個咱聽聽!”

她就唱起來了:“送情郎送至在大門以東,忽然間就刮起了東呀麼東北風。刮風不如下大雨,下大雨留我的郎過呀麼過五更。送情郎送至在大門以南,一低頭就拾了兩塊大呀麼大洋錢。一呀塊給我的郎打酒喝,一呀塊給我的郎做呀麼做盤纏……”她唱著唱著,竟然哭起來了。劉乃厚在旁邊兒也陪著掉眼淚。她見他掉眼淚就抱著他一起哭。完了她拖著長腔罵開了:“劉乃義你這個私孩子啊,你把姑奶奶我坑得好苦啊——”

他猴猴著小眼兒問她:“我乃義哥欠你家的錢啊?”

“你懂個屁呀!”

她哭起來也很好看,罵人罵得還怪好聽,她抱著他哭的時候,脖子讓她摟得有滑膩感。這天晚上他翻來複去的就好長時間沒睡著,他不知道乃義哥怎麼坑他了,這麼一個嘻嘻哈哈的活躍分子說哭就哭了。當他再一次翻身的時候就挨著了旁邊兒那雙飽滿的腿肚子,他試探著摸了一下,見那頭兒沒啥異常反應,這小狗日的就將其中的一條抱起來了,隨後將自己的腿纏了上去。他迷迷糊糊就做起了好夢。不知什麼時候,他一下讓她蹬醒了:“你個小不要臉的!”

他懵懵怔怔若有所失:“怎麼了?”

“你人兒小心不小,你摸摸我的腿上!”

他就摸到了一灘粘乎乎的東西。這小狗日的第一次遺精了。他丟毀了堆,趕忙爬起來竄了。

第二天晚上,他不去了。她又去找他。他娘問小改:“怎麼了?”

她還給他打掩護:“昨天晚上尿了床,是不好意思呢!”

他娘說是:“他從來不尿床啊!”

“許是睡迷瞪了!”

他娘就趕他:去!你嫂子都不嫌,你還拿喬兒呢!

他灰溜溜的就又去了。

她給他做思想工作:“還不好意思呢!有啥不好意思的?誰也得有這一節!”

“你不會說出去吧?”

她笑笑說是:“隻要你聽我的話,我就不說出去!”

他忙不迭地應著:“你說吧,我聽!”

“這第一條,以後你要天天晚上過來跟我作伴兒;二一條,你以後睡覺要老實點兒,別想三想四的,要是再溜出那一些髒東西來可是不長個了,記住了嗎?”

“記住了。”

此後確實也就再沒有那種情況發生。

這年的秋後,吳化文的部隊來釣魚台抓壯丁,莊上的人不知道他們的意圖,男男女女是丁不是丁的就全跑到山上去了。劉乃厚跟小改躲到了一處堰屋子裏。所謂堰屋子就是在梯田的地堰上開一個洞,人進去之後再從裏麵將洞口壘死,從外邊兒看就跟一般的地堰一樣,看不出來。抓丁的人估計對此略知一二,就也追到了山上。他二位躲在裏麵都能聽見外邊兒的吆喝聲和拉槍栓的聲音了,一條花不溜球的蛇從石縫裏鑽了出來。小改嚇得臉幹黃,側著身子大氣也不敢出。眼看那蛇要爬到她腿上了,劉乃厚一把抓住了它的腦袋,隨後那蛇就纏到了他的胳膊上。他還怕弄出響聲,逮著蛇腦袋就往石頭上磨,把蛇磨死了,他的手也磨破了。小改連嚇加感動,嘴撇了幾撇要哭,他則示意她別弄出動靜。

吳化文的人在山上折騰了半天,就找出了三個合適的給抓走了。

小改感動得要命,傍晚回到家就專門炒了倆雞蛋犒勞他。睡覺的時候她還心有餘悸呢!一閉上眼就看見一條花不溜球的蛇在那裏蠕動,她不讓劉乃厚在那頭兒睡了:你過來!

他就過去了。

她眼睜睜地盯著屋笆:“你看那是什麼?”

“膽小的你,那是秫秸吹,還能是什麼。”

她一下偎到他的胸膛上:“可嚇死個人了。”

他大人似地拍拍她:“告訴你吧,那蛇就是爬到你身上也沒事兒,那是槐花蛇,不是毒蛇!”

她鬆一口氣:“你膽子真大!”

“一般化吧,我就是不怕那玩意兒,見著它沒跑兒,一甩就把它的骨節甩零散了。”

她摸著他的手:“還疼吧?”

“沒事兒,就是磨破點皮兒!”

她親他一口:“你真是我的小親親!”完了,一下坐起來,脫了個光膀。小狗日的眼就看直了,他開始有點口幹舌燥呼吸不暢。她問他:“嫂子好看吧?”

“好看!”

“哪裏好看!”

他指指她的臉,她的脖子,她的胸脯,說是:“這裏、這裏,還有這裏,哪裏都好看!”